《美国观察》89 |最高法院与特朗普参选资格:争议、走向与影响

2024-01-19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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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美国观察》栏目推出的第89篇文章。作者重点厘清了取消特朗普参选资格的法律条款依据及相关法律争论,分析联邦最高法院在裁决本案时需要考虑的因素和可能的裁决思路,就其对2024总统大选和美国社会的影响做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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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刘一燊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自2023年冬季以来,全美范围内约有34起根据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又名“取消资格条款”, Disqualification Clause)提出的,旨在取消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参加总统大选资格的法律诉讼。12月19日,在政府监督组织“华盛顿公民道德责任组织”(Citizens for Responsibility and Ethics in Washington, CREW)的努力下,科罗拉多州最高法院作出了不利于特朗普的裁决,与先前在佛罗里达、密歇根、明尼苏达等州形成的判例直接冲突,迫使最高法院在大选开始前对此作出正面回应。在最高法院的合法性危机愈演愈烈的当下,民主党人试图逼迫最高法院中的保守派大法官在政治立场和文本主义宪法解释逻辑之间“选边站”。但无论结果如何,最高法院所面临的合法性危机都难以改善,而美国社会分裂程度也极有可能加深,联邦层面的政治极化或进一步下沉到州政府层面。

取消资格条款及其法律争议

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明文规定:

“无论何人,凡先前曾以国会议员、或合众国官员、或任何州议会议员、或任何州行政或司法官员的身份宣誓维护合众国宪法,以后又对合众国作乱或反叛,或给予合众国敌人帮助或鼓励,都不得担任国会参议员或众议员、或总统和副总统选举人,或担任合众国或任何州属下的任何文武官员。但国会得以两院各三分之二的票数取消此种限制。”[1]


目前,所有与特朗普竞选资格相关诉讼都围绕取消资格条款的适用性问题展开。若取消资格条款不能自动适用于前总统特朗普,则相关诉讼都将失去法律基础。作为首个裁决取消资格条款适用于特朗普的州最高法院,科罗拉多州最高法院在判决书中呈现并论证了如下逻辑:

1.取消资格条款具有自动执行(self-executing)的属性,州最高法院有权在国会没有规定明确执行机制的前提下,自动适用该条款裁决候选人是否具有参选资格;

2.美国总统是取消资格条款中所描述的公职人员(office);

3.2021年1月6日国会山骚乱是一次叛乱行为(insurrection);

4.特朗普曾支持了骚乱;

5.在科罗拉多州选举法中存在“合格候选人”(qualified candidate)的表述前提下,科罗拉多州政府有权取消特朗普的参选资格。

对该判决逻辑的批评集中于两个层面:其一,该判决对取消资格条款的适用是否符合正当法律程序(due process)的规定?其二,特朗普是否支持了作为“叛乱”的国会山骚乱事件?法律界对此问题的普遍观点是:正当法律程序问题将成为各方争论的焦点,国会山骚乱的性质和特朗普所扮演的角色则不太可能成为辩护重点。[3]

(一)核心争议

具体来看,取消资格条款的适用性所引发的正当法律程序问题集中于取消资格条款是否具有“自动执行”属性。如果一名候选人符合取消资格条款所规定的情形,在没有任何其他法律机制干预的前提下,司法部门是否有权执行该条款的规定,取消相应候选人的参选资格?由此衍生出一项重大争论:州政府能否在联邦政府尚未作出决定前,基于本州法律执行取消资格条款的内容?由于取消资格条款没有对此作出明确规定,而适用取消资格条款的两项主要判例存在自相矛盾之处,导致上述问题仍在美国法律界存在较大争议(详见注释4)[4]

适用性模糊的一大直接后果正是本次科罗拉多州最高法院的裁决同包括明尼苏达、密歇根、佛罗里达等州的裁决直接冲突。科罗拉多州以如下逻辑正当化本州裁决同其他州既有裁决之间的冲突:本州选举法包含未见于其他州(密歇根)的“合格候选人”(qualified candidate)表述,故在密歇根州裁决特朗普有权在本州参加大选后,科罗拉多州仍有权根据取消资格条款作出取消特朗普参选资格的决定。[5]此种逻辑固然服务于法律战的现实需要,但该裁决可能违背“至高条款”,该条款提出了联邦法律高于州法律的原则。

在历史上,美国国会曾以立法方式调和既有判例之间的裁决张力,建立了适用于内战情形下的取消资格条款执行机制。如今,特朗普支持者也持有类似观点,主张取消资格条款的执行前提是国会以立法方式建立执行机制。该观点立足于取消资格条款文本中对国会权力的规定,即国会有权移除取消资格条款对特定候选人施加的限制。诸多学者引述蔡斯本人对这部分内容的演绎,主张国会有权移除此种限制的前提是国会有权施加相应限制,法院只能够基于国会所建立的机制决定取消资格条款的适用性。[6]反对者则认为上述观点是基于宪法文本的过度演绎,即第十四修正案第五款中明文规定国会有权立法以保护正当法律程序,该修正案对国会权力的界定已足够明确,不应以演绎方式为国会增加新的权力。[7]寻求国会介入的目的是利用严重的两党极化避免取消资格条款执行机制的生成,从而确保特朗普有权在2024年参加总统大选。

(二)其他争议

前述问题外,亦有部分学者和媒体探讨从其他角度讨论取消资格条款的适用性问题。例如:

1. 国会山骚乱是否构成“叛乱”?

2. 特朗普的言论是否受到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

3. 美国总统是否符合取消资格条款所规定的公职(office)的定义?

但相较于正当法律程序,这些角度的说服力均较为有限。

首先,特朗普支持者及其法律团队有可能主张国会山骚乱不符合“叛乱”的定义。目前,美国法学界对叛乱的共识性定义包含四大要素:

1. 复数参与者;

2. 使用暴力手段;

3. 出于公共而非私人目的;

4. 以公开方式阻碍美国法律的执行;

尽管国会因国会山骚乱而针对特朗普的调查并未将其定罪,但国会山骚乱基本符合上述定义的全部要素,即复数参与者出于阻止政权和平交接的目的冲击国会山,阻碍美国宪法第二条相关内容的执行。科罗拉多州法院也最终采用了类似的表述,即复数参与者公开使用或公开威胁使用暴力,阻止美国政府实现政权和平交接的行为。[8]尽管对不同要素的裁定标准可能存在不同看法,但从总体上看,寄希望于否认国会山骚乱作为叛乱的尝试恐怕难以有所进展。当然,有部分学者在讨论时认为《美国法典》第115章第2383条规定了叛乱行为的惩罚,该条款应当被用于判断是否存在叛乱的唯一标准,但考虑到第2383条无法限制宪法作为上位法的适用范围,且2383条的成文时间早于取消资格条款,上述观点的合理性仍有待讨论。

其次,关于特朗普在国会山骚乱期间的言论是否受到第一修正案保护的问题或将在最高法院引发一些争论。由于最高法院多位大法官均长期关注第一修正案所规定的言论自由问题,以此种方式进行抗辩或将有助于引发大法官的共鸣。最高法院对上述主张的判断将取决于最高法院对布兰登伯格诉俄亥俄州案的理解,该案认定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煽动性言论,除非该言论煽动他人立刻实施违法行为,且该行为的确可能造成他人立刻犯罪。特朗普团队极有可能主张第一修正案保护了特朗普的言论,法院无权认定特朗普之言论构成煽动或支持叛乱的行为。除前述之自动执行属性外,特朗普团队最有可能在第一修正案问题上发挥作用。

最后,有数位学者主张美国总统在宪法制订时的语境下不符合“公职”的定义,因此特朗普无法成为取消资格条款的适用对象,少数强硬保守派人士亦持有此种观点。[9]但在目前,该观点的接受程度仍然有限:科罗拉多州最高法院发布的意见书中,仅有卡洛斯·萨穆尔一人表示该观点或有可供辩论的余地。另外,上述论辩与总统豁免权问题深度纠缠,若过分强调特朗普前总统身份的特殊性,可能会在总统竞选时产生较大的不利影响。

联邦最高法院的考量与潜在裁决方案

2024年1月6日,最新消息显示,联邦最高法院已确认将受理本案,决定特朗普是否有资格参加2024年总统大选。最高法院的受理虽然在预料之内,但具体裁决结果却存在较大不确定性。联邦最高法院中的9席大法官中保守派大法官占6席,对特朗普为首的共和党保守派政治力量更为友好,但考虑到本案的复杂性、最高法院的合法性危机、保守派大法官坚持的文本主义司法哲学等因素,恐怕难以断言民主党必然败诉。

(一)最高法院将介入特朗普竞选资格之争

联邦最高法院将不会以“政治问题原则”拒绝审理该案,步2000年布什诉戈尔案的后尘。尽管最高法院正深陷合法性危机,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正力图避免联邦最高法院干涉政治问题。然而,两方面因素共同决定了联邦最高法院无法回避本案:一方面,科罗拉多州的裁决和密歇根州等州的裁决存在直接冲突,联邦最高法院无从逃避其释宪义务;另一方面,取消特朗普在深蓝州科罗拉多州的选举资格固然不会对选情产生实质性影响,但特朗普成为“49个州推举的美国总统”将带来严重的宪法危机,瓦解联邦政府的合法性。于情于理,联邦最高法院都无法置身事外。

(二)司法哲学与合法性的“两难困境”

当下,主流观点认为取消资格条款的自动执行属性和特朗普的言论是否受到第一修正案保护将成为法庭辩论的焦点。一方面,自动执行属性问题属于联邦最高法院的”历史遗留问题“,也是目前各州判决的主要分歧所在。此外,基于技术性问题的裁决也有助于避免引发对联邦最高法院合法性的新一轮批评。另一方面,多名保守派大法官对于第一修正案“情有独钟”,倾向于宽泛解释言论自由,而布兰登伯格案的判决结果也对特朗普团队相对有利,有可能被特朗普团队加以利用,以争取联邦最高法院的支持。

对联邦最高法院而言,无论聚焦何处,其都将深陷坚持司法哲学和维护合法性的抉择困境当中。以言论自由保护特朗普在国会山骚乱期间的言论无疑会加剧两党之间的分歧,民主党势必质疑保守派主导的联邦最高法院是否已经沦落为共和党的政治工具。聚焦取消资格条款的自动执行属性固然有助于突出本案的技术问题属性,但民主党显然也预料到了本案势必将上诉至最高法院,故科罗拉多州最高法院的裁决意见基本遵循了联邦最高法院保守派大法官所偏好的文本主义解释方法,试图迫使保守派大法官在他们公开表明的司法哲学和更严重的合法性危机之间做出选择:若判决结果不利于特朗普,则共和党选民对最高法院的信赖将深受打击,若判决结果有利于特朗普,则民主党可大肆宣扬保守派大法官背弃了一贯的司法哲学立场,动摇联邦最高法院的公信力。

上述困境或因时间上的紧迫性而加深。2024年3月5日将是数十个州举行总统初选的“超级星期二”,最高法院将被迫在此之前对特朗普是否有权参选的问题作出裁决。巨大的政治压力将在窄小的时间窗口内高度集中于最高法院,进一步加深了该案裁决的不确定性。此外,由于新罕布什尔州和南卡罗来纳州都将在超级星期二之前完成初选,其选举结果也可能对最高法院的裁决产生潜在影响。

(三)潜在裁决方案

目前来看,联邦最高法院最有可能的裁决方案是立足于取消资格条款的自动执行属性,主张该条款需要国会立法加入执行机制,而非自动执行,进而允许特朗普参加2024年总统大选。这一策略的优点在于避免回应对国会山骚乱事件的定性以及特朗普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等问题,并延续大法官蔡斯的论证思路,满足保守派大法官对文本主义释宪思路的偏好。但保守派大法官能否接受对国会作用的推定仍存在较大的不确定性,反对者对取消资格条款文本的解释似乎更符合文本原意,这为最高法院的裁决结果增添了一些不确定性。

特朗普竞选资格之争的影响

总体上,本案的短中期影响有限,但长期影响值得持续关注。

短期内,本案在联邦最高法院作出裁决前,将不会对特朗普参加科罗拉多州初选产生实质性影响。科罗拉多州法院表示若在2024年1月4日之前收到请愿书,则将允许特朗普本人登记为本州总统初选候选人,而科罗拉多州总统候选人初选的登记截止日期为1月5日。换言之,除非最高法院支持取消特朗普参选资格,特朗普仍能够参加科罗拉多州初选。

中期内,若最高法院禁止特朗普参选,则当前在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中第二受欢迎的候选人,建制派代表人物黑利将从中获益,甚至成为2024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得到基于党派身份而投票的选民的支持。若最高法院支持特朗普参选,则特朗普本人及其支持者都将把本案渲染为“深层国家”(deep state)对他本人的政治猎巫,加强其阵营内部的回声腔效应,特朗普反对者或将强调若特朗普再度当选总统,他将继续逃脱因支持叛乱而受到的惩罚,对美国民主体制构成更大威胁。因此,双方都会将本案作为动员本方选民的手段,提高选民的参与度。

长期来看,本案反映了联邦政府层面的政治极化正逐步下沉到州政府层面。或有更多政治纠纷将在州政府层面确立其合法性,迫使联邦政府作出回应,但持续的政治极化将显著削弱联邦政府的政策执行能力,从而难以协调各州之间的矛盾与分歧。未来,地方层次的极化与冲突或将展现出新的形态与特征,其影响有待持续跟进和研究。

编:谭燕楠

审:孙成昊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立场无关。引用、转载请注明出处。)

参考文献

[1]李道揆. 美国政府和美国政治(下册).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9: 775–799.

[2]U.S. CONST., amend. XIV, § 3.

[3]例如:Steve Vladeck, “Bonus 58: The Law and High Politics of Disqualifying President Trump”, One First, December 21, 2023,

https://stevevladeck.substack.com/p/bonus-58-the-law-and-high-politics.

[4]取消资格条款可供参考的判例集中于前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萨蒙·蔡斯(Salmon Chase)的相关裁决。1868年,蔡斯曾于杰斐逊·戴维斯案支持取消资格条款具有自动执行属性的判断,而1869年,就任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的蔡斯在格里芬案中反对取消资格条款具有自动执行属性,认为这一条款是第十四修正案中唯一的惩罚性条款,承认其自动执行属性将剥夺立法机构惩治犯罪行为的权力,违反程序正义。后续,为调和两项裁决之间的矛盾,他裁决取消资格条款在联邦政府层面不具有自动执行属性。[4]但上述解释未能回应如下问题:一项宪法修正案何以只适用于联邦政府,而不适用于州政府?因此其主张未能澄清取消资格条款的适用性模糊问题。蔡斯法官对戴维斯案的裁决意见见:Case of Davis, 7 F. Cas. 63, 90, 92-94, (C.C.D. Va. 1867) (No. 3,621);他本人的意见位于第102页。他对格里芬案的裁决意见见:Griffin’s Case, 11 F. Cas. 7, 26 (C.C.D. Va. 1869) (No. 5,815).

[5]Case No. 23SA300, 2023 CO 63, 2023 WL 8770111 (Dec. 19, 2023),这一观点参见第48页脚注10中的内容。

[6]蔡斯本人的论辩参见:Griffin’s Case, 11 F. Cas. 第26页;一种类似主张参见Eric Segall, “Congress Should Block the Disqualification of Donald Trump Under Section 3 of the 14th Amendment”, Jurist, Novermber 29, 2023,

https://www.jurist.org/commentary/2023/11/congress-should-block-the-disqualification-of-donald-trump/.

[7]如Gerard Magliocca, “The 14th Amendment’s Disqualification Provision and the Events of Jan. 6”, Lawfare, January 19, 2021, 

https://www.lawfaremedia.org/article/14th-amendments-disqualification-provision-and-events-jan-6,

值得一提的是,本文在科罗拉多州最高法院的判决书中被引用,可以认为本文对取消资格条款的解释具有一定的权威性。

[8]Case No. 23SA300, 2023 CO 63, 2023 WL 8770111 (Dec. 19, 2023), 第97-102页对这一概念进行了讨论。

[9]如Blackman, Josh and Tillman, Seth Barrett, Sweeping and Forcing the President into Section 3 (September 12, 2023). Josh Blackman & Seth Barrett Tillman, Sweeping and Forcing the President into Section 3, 28 TEX. REV. L. & POL. 350 (forthcoming 2024) (manuscript at ___)., Available at SSRN: 

https://ssrn.com/abstract=4568771 or http://dx.doi.org/10.2139/ssrn.4568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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