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美国观察》栏目推出的第69篇文章，在梳理公共教育“文化战争”的特点的同时，分析该领域两党博弈的原因，并评估了其对美国政治与未来选举的潜在影响。
本文作者：尹金灿
辽宁大学国际经济政治学院国际关系专业研究生
当下美国国内政治高度极化，社会持续分裂。围绕着公共教育展开的“文化战争”已经成为两党博弈的新战场。本文将围绕公共教育领域的“文化战争”展开，对其特点、两党博弈动因及潜在影响作出分析。
美国公共教育领域“文化战争”的特点
美国民主党与共和党两党展开的“文化战争”已蔓延至公共教育领域。教育议题具有特殊性，其既是富有争议的社会问题，又是选民关注的热点议题。此前中期选举民意调查数据显示，有58%的美国民众认为教育问题的重要度排在国内经济复苏、减少医保价格和应对新冠疫情之后，是第四重要的议题。[1]在美国两党政治持续分裂的环境下，美国教育领域的“文化战争”愈演愈烈，主要呈现以下两个特点。
1.批判性种族理论是“文化战争”的争论焦点
批判性种族理论由理查德·德尔加多（Richard Delgado）和让·斯特凡奇（Jean Stefancic）在《批判种族理论导论》（Critical Race Theory: An Introduction）首次提出。批判性种族理论认为美国社会存在严重的系统性种族歧视，在教育领域聚焦美国有色人种和少数族裔的特殊经历，反对学校边缘化甚至排除少数族裔历史的教育方式，支持以少数族裔的视角重新审视美国历史，突出其对美国各个领域的重要贡献。
具体来看，批判性种族理论要求教学内容应涵盖有色人种在美历史，引入剧本和传记等素材，在教学目标上鼓励学生从少数族裔视角反思被主流文化叙事忽略的个体。批判种族理论的支持者认为，“多样性、平等和包容”是其理论核心，是客观认识少数族裔对美国发展历史贡献的有效途径。反对者则认为批判性种族主义会加深家长对孩子在学校接受价值观、历史、文化认同等教育的质疑。此外，相关人士指出，批判性种族理论正教育美国孩子要“仇视美国”，侧重于突出、夸大美国发展历史中的缺陷。在批判种族理论基础上，是否教授多元主义性别认知、父母是否对子女接受教育享有绝对权力等议题成为美国公共教育“文化战争”的主要冲突点。
2.立法成为两党开展“文化战争”的主要形式
在过去的3个学年，45个州的立法者提出了283项法律，试图限制教师对种族和美国历史的进步主义教学内容，要求教师改变对性别认同、性别和LGBTQ议题的教学方式，提高家长对子女在校接受教育的干预程度，限制学生在校图书馆对相关领域书籍的借阅，限制变性学生的权利，促进立法者定义的“爱国主义”保守教育。
其中，有64项法案已经在25个州签署并成为法律，覆盖全美42%的人口。[2] 2021年加州通过立法，要求所有高中从2025年开始需要开设种族研究课，到2030年种族研究课成为高中必修课。加州也成为全美第一个在基础教育阶段强制开设种族研究课的州。而以佛罗里达州为核心的共和党州激进派对种族教育的扩散极为反对。2022年4月，佛罗里达州长德桑蒂斯签署HB7法案， 即“停止对我们孩子和雇员的错误行为”（woke）法案。该州2022年7月生效的法律规定，公立学校必须公布其图书馆持有的所有资料明细，并赋予家长反对甚至删除所有年级使用的书本、课堂材料和课程的权利。[3] 2023年1月，德桑蒂斯禁止州内公立高中教授非裔美国人研究的AP课程（美国大学先修课程）。5月16日，德桑蒂斯签署法案，禁止佛罗里达公立学校将政府资金用于支持多样性、公平和包容的教育项目，同时要求学校课程不得歪曲重大历史事件，更需要对身份政治作出回避。[4] 此外，亚利桑那州也于2022年通过的SB1165法案，禁止K-12年级的所有变性学生参加与他们出生时性别不一致的学校运动队。[5]
教育领域爆发“文化战争”的原因
表面上看，美国教育系统的种种问题是爆发“文化战争”的导火索，但盎格鲁-撒克逊清教文化（WASP）与多元文化主义之间不可弥合的理念冲突是“文化战争”激化的深层原因。
1.美国公立教育体系的多重问题
第一，美国公立教育资源分配不均匀。除经济发达地区外，地方公立学校教师和行政人员的工资水平低、工作时间长，教师生活水平并不乐观。而当大量政府资金被用于宣传种族平等，并非提高教师待遇时，会增加教学压力，进而激化教师群体的不满情绪。根据《华盛顿邮报》的统计，过去两个学年全美范围内已有160名教师因为文化战争而选择辞职或被解雇。[6] 此外，公立学校教师也面临更严的教学审查。美国“教育个人权利基金会”K-12拓展部主任邦妮·斯奈德（Bonnie Snyder）表示，公立学校的教师在课堂上不享有私立学校教师同样的言论自由，因为他们扮演着政府代理人的角色。“文化战争”正使公立教师承担来自政客、家长甚至自己学校的额外压力。佛罗里达州教育协会主席安德鲁·斯帕尔（Andrew Spar）认为，围绕K-12教育的政治化环境是“驱使很多富有经验教师离开本行业”的原因之一。[7]
第二，新冠疫情凸显美国公立教育局限。据统计，新冠疫情导致美国学生平均数学课程进度相比疫情前落后5个月，阅读进度落后4个月。少数族裔占多数的学校，教学进度的差距更为明显。在疫情流行期间，低收入家庭学生为主的学校平均落后7个月教学进度，导致低收入区域辍学率的上升。[8] 美国公立教育体系无法妥善应对不确定事件的冲突也增加了家长对教学质量的担忧。事实上，“文化战争”在教育领域的爆发揭露出美国教育系统的结构性矛盾，即少数富有人群享受绝大多数教育资源、白人群体与少数族裔无法平等接受教育的问题。
2.教育理念背后的文化之争
自首批欧洲移民乘坐“五月花号”到美国以来，实现“山巅之城”理想的意识便深深根植于美国人的基因中。随着美国国力的不断增长，美国人对本国发展历史和文化传统的优越感不断加强。但当全球化与产业转移逐渐导致美国工业“空心化”，传统蓝领工人工资停滞、就业岗位流失，美国人对本国发展的自信正在减弱。再加之美国社会频发的种族矛盾问题，围绕种族问题的政治极化不断触动美国白人的神经。
因此，教育领域“文化战争”虽然围绕批判性种族理论和家长教育权利，但实质上是以“白人至上论”和“多元主义”围绕美国未来社会发展理念而展开的意识形态竞争，反映了美国传统盎格鲁撒克逊人在面对美国社会越来越激化的民族矛盾而不断产生的“身份焦虑”。相比是否拆除南部邦联雕像、乔治·弗洛伊德案等其他种族矛盾问题，教育领域“文化战争”的激烈程度更加突出、涉及范围更加广泛，将直接影响到下一代美国人的意识形态与价值基准，因此造成了当前该议题在全社会范围内的巨大争论。
教育领域“文化战争”的影响
基于上述分析，在美国社会和两党政治极化的环境下，美国教育领域的“文化战争”将对美国社会产生以下两方面的影响。
1.将继续降低美国民众对教育的信心
与2016年相比，美国高中毕业生的大学升学率从70%下降到如今的62%。同2011年相比，美国大学新生人数数减少约250万人。[9] 美国民众对教育的信心正在减弱。根据约翰·罗杰斯和约瑟夫·凯恩的研究，在参加调研的全国682名高中校长中，有超过三分之二的校长认为激烈的政治冲突正在影响他们的学校。其中处于深红国会选区的学校面临最高程度的教育观点冲突。
在政治极化的背景下，接受片面信息的家长越来越质疑学校关于种族主义和LGBTQ+权利政策的教育。[10] 信息的片面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学校基于政治立场选择性教授课程。二是家长仅接受符合自身价值观的信息。
政治介入教育也不断加深家长对公立教育质量的怀疑。根据盖洛普2022年的统计，家长对美国K-12教育的满意度仅为42%，为过去20年统计的最低值。[11] 美国民众对小学教师的信任度降到历史最低，从2020年的75%降到2022年的60%。[12] 另外一个统计显示，仅有28%的美国人对公立教育保持“很大”或“相当大”的信心，是1973以来的第二低。[13] 如果“文化战争”持续在教育领域蔓延，美国民众对本国教育的信心将继续下降，威胁美国的长期人才培养系统的发展与经济潜在竞争力。
2.恐成为影响2024年总统选举的关键变量
传统的“文化战争”更多是以道德和价值为界，但如今赢得选民支持、追求权力最大化并挤压其他党派的生存空间成为当代“文化战争”的核心标志。教育领域文化战争将进一步分裂美国两党和社会，并可能对2024年总统选举增加新变数。2024年总统大选共和党候选人妮基·黑利认为德桑蒂斯在教育领域的改革不够深入，需要更加激进。[14] 美国前总统麦克·彭斯计划花费至少100万美元帮助父母在子女教育享受更大的权利，为参选造势。[15]
一方面，保守派认为当代公立教育偏重意识形态传输、缺乏思想性的发展趋势正严重损害美国的传统文化。对批判性种族主义理论的坚定反对也成为共和党人吸引“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法宝，通过将其宣传为反美、反传统的极端思想，共和党有效唤起了白人阶层“失去特权”的恐惧，从而获得相应选票。另一方面，进步派也利用教育领域的“文化战争”，将笃信批判性种族理论视为巩固传统进步派票仓的手段。“凡是共和党支持的都要反对”成为民主党的政治正确。美国民众对是否进行教育课程和内容的深度改革也依照种族和族裔、政党立场和教育程度等议题继续按党派站队。尤其在共和党人格伦·扬金在2021年弗吉尼亚州州长竞选中，通过宣扬教育改革、赋权家长等方式获得选举胜利后，激进的教育改革似乎成为获取选举胜利的法宝。一项针对2022年中期选民的两党民意调查报告显示，大约有72%的选民将“提高K-12教育质量”视为2023年州立法者最需要关注的议题之一。[16]
美国两党为了赢得选举而不择手段，公共教育已经逐渐成为美国国内党争的牺牲品。事实上，牺牲的不仅是美国公立教育的质量和公信力，更是美国千万青少年的接受公平教育的权利和培养正确人生观的机会。这场围绕公立教育展开的文化战争在未来的发展趋势与深远影响仍有待观察与探究。
编：谭燕楠
审：孙成昊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立场无关。引用、转载请注明出处。）
参考文献
[1] “Public’s Top Priority for 2022: Strengthening the Nation’s Economy”, PEW Research Center, February 16,2022，
https://www.pewresearch.org/politics/2022/02/16/publics-top-priority-for-2022-strengthening-the-nations-economy/.
[2] “An explosion of culture war laws is changing schools. Here’s how”, The Washington Post, October 18, 2022,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education/2022/10/18/education-laws-culture-war/.
[3] CS/HB 1467, Florida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https://www.flsenate.gov/Session/Bill/2022/1467/BillText/er/PDF.
[4] “DeSantis signs bill to defund DEI programs at Florida public colleges”, CNN, May 15, 2023,
https://www.cnn.com/2023/05/15/politics/desantis-signs-dei-defunding-bill/index.html.
[5] “Chapter 106 Senate Bill 1165”, State of Arizona.
[6] “Caught in the culture wars, teachers are being forced from their jobs”, The Washington Post, June 16, 2022,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education/2022/06/16/teacher-resignations-firings-culture-wars/.
[7] “The good news about the teacher and staff shortage? We can fix it”, Tampa Bay Times, September 15, 2022,
https://www.tampabay.com/opinion/2022/09/15/good-news-about-teacher-staff-shortage-we-can-fix-it-column/
[8] “Covid-19 and education: The lingering effects of unfinished learning”, McKinsey, July 27, 2021,
https://www.mckinsey.com/industries/education/our-insights/covid-19-and-education-the-lingering-effects-of-unfinished-learning.
[9] “Want to know why America is losing its edge? Look around campus”, The Washington Post, May 15, 2023,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3/05/15/college-student-enrollment-decline-economics/.
[10] John Rogers and Joseph Kahne, “Educating for Diverse Democracy”, November 2022.
[11] “Americans’ Satisfaction With K-12 Education on Low Side”, Gallup, September 1, 2022,
https://news.gallup.com/poll/399731/americans-satisfaction-education-low-side.aspx.
[12] “Trust in teachers is plunging culture war in education”, Washington Post, September 6, 2022,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education/2022/09/06/teachers-trust-history-lgbtq-culture-war/.
[13] “Confidence in U.S. Institutions Down; Average at New Low”,Gallup, July 5, 2022,
https://news.gallup.com/poll/394283/confidence-institutions-down-average-new-low.aspx.
[14] “Nikki Haley says Florida’s ‘don’t say gay’ law does not go ‘far enough’”, The Guardian, Febrary17, 2023,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3/feb/17/nikki-haley-ron-desantis-dont-say-gay-law.
[15] “Pence moves to claim culture war lane before DeSantis gets there”, Politico, February 15, 2023,
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3/02/15/mike-pence-culture-war-desantis-00083148?nname=politico-nightly&nid=00000170-c000-da87-af78-e185fa700000&nrid=0000014e-f117-dd93-ad7f-f917c03c0000&nlid=2670445.
[16] “National&Battleground Election Survey Key Takeaways”, Public Opinion Strategies,
https://8ce82b94a8c4fdc3ea6d-b1d233e3bc3cb10858bea65ff05e18f2.ssl.cf2.rackcdn.com/2d/2e/9c86f4a84b188d6be007945e604f/post-election-survey-memo-v3.pd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