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新闻《新春观察》第一期是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学术委员、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王缉思的专访。专访由直新闻驻京记者站记者唐萍采写。经授权转载于此。
唐萍:首先想请您分享一下,您是怎么走上研究中美关系这条道路的?
王缉思:我从硕士生时候开始研究国际关系,但是我的导师说你的水平太差了,你的基础太差了,你别研究大国了,研究一些第三世界。后来我就跟我导师商量,变成研究东南亚。因为我到牛津大学进修的时候,牛津大学那边没有什么东南亚的专家,所以我的导师就给我布置一个题目,最后一个题目写的是40年代后期的中美关系。他的问题是,当时美国为什么支持蒋介石国民党打内战,而反对共产党?他说是不是因为如果共产党掌权了,那么苏联可能跟中国结成同盟,对美国在冷战中间的利益造成重大损害。他说你去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后来我就去做了这么一个题目,做完了以后在牛津还发表了一个演讲,导师很满意。我回国以后,我在中国的导师,薛谋洪老师就跟我说,你赶紧交一篇硕士论文,我本来是想写东南亚的,结果急急忙忙之中,就把这篇论文变成我的硕士论文发表了,也没有发表,就是说通过了。通过以后开始收不住,就开始研究中美关系,然后逐渐就走上这条路。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觉得我还是有点潜力的,就把我从北大国际关系学院,那时候叫国际政治系,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先当副所长,后来当所长,一干干了十几年,所以就这么样一个过程。
唐萍:您去牛津访学那一年就是1982年,到今年正好40年了。中美关系40年里面有很多风风雨雨,您有什么感受?
王缉思:这个感受就是,中美关系其实有些规律性的东西,到底是由什么决定的呢?我的研究结果是觉得,这是由两个国家的国内政治决定,这是最主要的,当然也有国际氛围的一个大环境。比如说在冷战时期的中美关系,和冷战结束之后的中美关系有点不一样。但是中国的国体、政体决定了中国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想要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美国是一个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它有它的价值观,跟中国价值观不一样,它又想保持它的世界地位,也就是说两个国家的国内政治、传统的文化价值观,有很多的不同,当然也有一些共同利益,这样就决定了双边关系是这样。它其实不是简单由人为决定,不是领导人换届等等决定,它是几个不同方向的,或者说几个不同的因素决定的。
唐萍:建构主义那种感觉。您最近发了一篇文章,我看到朋友圈好多学者在转,可以请您谈一谈什么是中美关系中的“热和平”范式吗?
王缉思:我在2001年写了一篇英文文章,就讲到中美关系不是“新冷战”,实际上是一个“热和平”。当时我说“热和平”的时候,想的是两个热,一个是吵架吵得很热,其实在2001年就已经产生了人权问题,一些国内政治问题,比如说美国对中国国内的人权问题不满意,都已经产生出来了。其实1999年炸馆事件,也对中美关系产生了很强烈的影响。2001年我在写这篇文章之前,已经发生了中国和美国的军用飞机在南海附近上空相撞的事情,这样的事情让我觉得这个是热起来了,热起来就包括是有可能打仗的,吵架吵得很凶。
唐萍:但是我看进出口数据,去年中美之间的进出口贸易额还是很大的,对吗?
王缉思:如果说经贸关系本身的话,双边的贸易额还是在上升的,这点还是令人比较感到鼓舞的。但是未来是不是这个样子很难说,因为现在新冠疫情的结果,可能西方某些国家恢复得比较快,而中国对新冠的警惕性比较高,所以我们国内的各种各样的防御措施,可能比西方要更为严格一些。
唐萍:尤其是高技术。
王缉思:对,就是说所谓的技术“脱钩”、技术封锁。比如说打击华为,打击中国的一些通信技术产业。这些可能使两国产生更大的矛盾,或者是我们本来希望从美国得到的技术得不到,然后我们想派更多的学生到美国去留学,这个可能也是相当困难。
唐萍:但是您这个“热”,后面还是跟着“和平”,用“和平”来框住,是不是还是有一种“斗而不破”的意思?
王缉思:对,我认为和平能够基本上得到保障,是因为两个国家在元首通话的时候也多次讲了,我们不希望发生“新冷战”,不希望发生政治战争,就说明更不希望发生一些热战。中国跟美国不是没打过热战,朝鲜战争的时候,大家看长津湖不是打过热战吗?但是谁会希望中美之间发生另外一场战争?两个国家我相信没有人会愿意发生这样一场战争。
唐萍:现在还是有危机管控。
王缉思:对,双方都有危机管控的机制。当然不是很完善,我们作为研究的人也不觉得很满意。但是,实际上双方还是有沟通的,包括从最高领导层,一直到军事部门、外交部门等等都有沟通。
唐萍:再问一下美国内政的问题,今年美国将迎来中期选举,您对选举形势有何研判?
王缉思:现在来看,多数人在预测说民主党会惨败,他们算得很细了,每个州、每个选区、还有选区会发生某些变化,共和党从气势上来说现在在上升,民主党可能至少失去两院中的一个,甚至两院都失去也是可能的。但是就像过去我们预测美国的政治一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去年这个时候,2021年初,2020年年终的时候,有多少人说我敢肯定是拜登当选,或者我肯定是特朗普当选?说了也没什么意义,因为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确定。
唐萍:其实您刚才也说了,还是很多人不看好民主党中期选举形势,跟拜登这一年的执政表现有什么关系吗?
王缉思:首先,拜登第一个败笔就是阿富汗这件事情。拜登大概也没有想到,不只拜登没想到,当地的塔利班自己都没有想到,那么快就取得政权,更不用说,巴基斯坦政府、阿富汗当时的政府也没有想到,其他国家恐怕也没有做思想准备。但不管怎么说,它输了,一下子塔利班就回来了,美国就撤走了,这对它是一个大的打击,再加上美国的经济,虽然从表面上来看,好像还在增长,就业也在增长,但是老百姓没有感觉到经济增长对他们的生活有多么大的推动,或者说,经济的数字并不能说明他们的生活改善了。全世界都有这个问题。美国的股市好像还可以,经济的数字也还可以,但是普通的百姓没有从这得到很多的好处,再加上新冠疫情的处理也不是那么好,所以普通民众不满意。
唐萍:可是有些人还嫌他不够左。
王缉思:美国有一个一贯的情况,你要问美国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大部分人总是说,“不是”,没走正确。现在如果问的话,还是这个样子。特朗普上了以后也是,问美国是否走在正确道路,大部分人也说不是,这也是一种常态,就是老百姓不满意,对政府不满是一个常态,这几年尤其不满意,这就不是常态了,这有一个世界性的问题。
唐萍:您刚刚也说有的人是嫌民主党太左了,但是现在也有人嫌拜登还不够左,民主党内还嫌他不够左。以前是两党的分裂,现在感觉民主党党内都有点分裂了?
王缉思:民主党一贯有一个问题,就是它自己很难有一个凝聚力。共和党的凝聚能力比较强,因为首先从种族的角度来说,白人富人居多数,它打出的旗帜是,“让美国再次强大起来”,或者“美国第一”,这些东西都打动人心。民主党,说得难听一点,乌合之众。你怎么把不同的人搁在一起呢?这些人都搁在一起,他有他的难处,他也有他的难处,但你把这几个不同的人群搁在一起,就没有凝聚力了。
唐萍:但是很讽刺的是,民主党的口号也是“unite America again”。
王缉思:对啊,两党都需要打出一个,好像我可以把美国人带到一个更高的水平,或者美国的国力得到提升。实际上两党都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普通民众就会感觉到失望。我对美国政治的观察,觉得美国现在确确实实,从软实力来说,从它国家的凝聚力来说,都是在下降的一个过程中。
唐萍:还有一个您文章里也提到了,2022年中美都有一些迫切的国内议题,随着中美两国都把重心转向国内,会不会导致全球领导力的一个收缩?
王缉思:这两个国家在世界上确实都有很强的影响。美国有它这一帮的伙伴,西方国家。不管怎么说,西方很多欧洲国家,甚至韩国、日本对美国也不服气,但是跟美国比起来,它们还是相对弱一些,所以美国还是一个带头的。所谓这种影响,这种领导力,它是有限的。中国国力在发展,在发展中国家确实也有很多号召力,但是从整体来说,是不是能够说,中国的号召力就达到了某种程度,或者跟美国平起平坐,也还没有。
唐萍:这几年中西方的博弈中,我们频频看到两个关键词就是“主权”和“人权”,中国可能谈主权比较多,西方谈人权比较多,您怎么看待这两者的关系?
王缉思:中国当然主张主权高于人权,从中国历史上、文化上就是这样的。国家总是比个人要高,你看大街上的口号,“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那谁有力量呢?没有反过来说,人民有力量,国家有信仰,不是这个样子。所以从这些普通的、我们正常看问题的方式,你就知道中国一直是从社会到个体,都认为国家或者集体要高于个人。
唐萍:但是他就是说,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你为了我好。
王缉思:对啊,我们对小孩也说,我是为了你好,那你当然要服从我了。所以这就是两种不同文化,这并不完全是一个政治问题,它会产生一个文化问题,产生一个人的观念问题,要把这个想通了,其实很多国际上的事也就没有那么严重了。
唐萍:就没有那种硬杠了。
王缉思:你很难去跟人西方人说,主权比人权更高,就sovereign rights are higher than human rights. Individual rights are subordinated to states rights。而且你说的sovereign rights,实际上是指的主权国家。而在国家这个层面,它也有不同的层次,有一种就是说,国家就是政府代表的,政府的权力和整个国家sovereign rights也是不一样的。
唐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和世纪疫情叠加,给整个国际格局带来了深刻的影响,您有何观察?您觉得2022年有哪些风险值得我们警惕?
王缉思:2022年我觉得最大的风险是还没有过去的新冠疫情风险,但是世界经济总体来说,没有往上走,跟疫情发生之前的世界经济已经有很大的变化。经济也好,贸易也好,发展的速度没有过去那么高了,也就是低速的发展,恢复到疫情之前,是一个很长的过程,需要几年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间,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就是财富分配的问题,这是我觉得一个关键问题。除了新冠疫情以外,社会不公平不公正,财富分配仍然倾向于富人的这个现象可能很难改变,也就是说,世界可能会有更多的动荡不安,各个国家都有可能发生,特别是一些本来发展就很不平衡的国家,就会发生内乱。
唐萍:最后一个问题,您对2022年的中美关系乐观吗?
王缉思:不乐观也不悲观。2021年的中美关系相对来说是平稳的,比2020年、2019年、2018年时候的直线下滑有所缓和,就是比较平。2022年,我觉得可能这样一个比较平的方式还会继续下去。
本文首发于2022年2月2日《直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