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百家: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学术委员、原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
当前,中美关系正面临自1979年建交以来前所未有的挑战。中美关系的走向不仅影响中美两国各自的发展,也影响世界的未来。本文中,我想提出以下三点看法:
其一,中美竞争的现实已不容回避,两国间的竞争或博弈不断向纵深发展是一个长期趋势;尽管如此,中美之间建立起一种竞争与合作并存的新关系是可能的。
近二十年来,主要由于中国的高速发展,中美综合国力的差距不断缩小,这导致两国间结构性矛盾的出现,双方在上世纪80年代得以建立互信的基础已经消损。在这一背景下,美国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而且是前所未遇的战略竞争对手,这是中美关系不会回到从前的根本原因。事实上,中美之间呈现出竞争态势已有一段时间。尽管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但显而易见,这场竞争包含对政治、经济、科技、安全等多重因素的综合考量,并被置于全球框架之下。
大国间的竞争是严酷的,但未必是零和博弈。中美两国避免将竞争对手升级为敌手,逐步建立起一种有规则的竞争与合作并存的关系(简称“竞合关系”)之所以可能,取决于三方面原因:
第一,中美关系现在的局面不同于两国关系史上的任何时期,也不同于冷战时期美苏两大国的关系。中美两国的联系空前广泛而密切,同时又在诸多领域存在不同性质、不同程度的矛盾。联系与矛盾交织,“剪不断,理还乱”,可说是对当前中美关系困境的写照。在此情况下,按领域切分竞争与合作,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
第二,在中美正在展开的这场竞争或博弈中,双方都有一定的回旋余地。这是因为,竞争双方的目标并不完全属于同一层次,美国要极力维护的是其全球领导地位,中国决心维护的是自身发展权。如能客观地认清这一差别,两国完全可以跳出修昔底德陷阱,各得其所,实现双赢。
第三,以大历史的眼光看,经济全球化和高科技发展带来的趋势是世界的整合,而不是割裂;同时,解决环境、气候、疫情等诸多全球性问题,在一个多极化的世界中推进全球治理体系改革,所要求的也是各国间的普遍合作,特别是中美两个大国的合作。
我的第二点看法是,未来两年,相对于2020年,中美关系在表面上可能比较平淡,但对两国关系今后的走势至关重要。双方均会算计得失,调整政策,为竞争博弈的进一步展开布局,也可能在某些领域进行合作。
近期中美关系可能会相对平淡的原因,主要是未来两年,双方都有许多重要的国内事项需要优先处理。对中国来说,2020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决胜之年和“十四五”规划的启动之年,2021年将迎来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2022年将召开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对美国来说,目前正面临政府换届,拜登政府执政初期必将集中精力,解决疫情问题,弥合严重的社会撕裂,恢复经济增长,以及确保民主党在2022年中期选举中取得优势地位。
在对外关系方面,就中国而言,现行的基本外交政策将延续。其中包括:推进大国协调合作,深化同周边国家关系,加强同发展中国家团结合作,积极发展全球伙伴关系;坚持多边主义和共商共建共享原则,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体系改革和建设,推动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在对美关系方面,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致美国当选总统拜登的贺电中表示,中方愿与美方一道“秉持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精神,聚焦合作,管控分歧,推动中美关系健康稳定向前发展,同各国和国际社会携手推进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崇高事业”。
2008年1月7日,在美国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举行的消费电子展上,中美合资企业在展场插起两国国旗。图/中新
在美国方面,预期拜登政府的外交政策取向将与特朗普政府有很大不同。拜登政府将放弃特朗普“美国优先”的单边主义,以恢复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能力”。美国政府的政策,包括气候变化、核扩散、疫情控制、贸易政策以及维持金融稳定等方面,都可能作出重大调整。为避免中美关系失控,美国政府换届后,两国关系的某些方面会有所和缓,在某些领域甚至会有所合作。不过,视中国为美国的“战略竞争对手”已成为美国两党的战略共识,这一点不会因白宫易主而改变。中美“战略竞争”仍将是拜登政府对华政策的基准点,政策调整的重点是增强协调性,不仅是协调美国内部各方,而且将积极协调盟国和其他相关国家和地区的关系,力争对华施加“整体压力”,其对华政策中的意识形态因素也将进一步突出。
未来两年,中美关系虽难有大的变化,但至少可为近年中美紧张关系提供一个缓冲期,为嗣后两国关系的进一步转圜做些铺垫。
我的第三点看法则是,中美建立起一种稳定的竞合关系将是一项艰苦、细致的工作,需有长期打算。中国在处理中美关系时,不仅要目标清晰,而且要注重目标、实力和手段的平衡,并在曲折复杂的博弈过程中实现对目标的战略管理,保证不偏航。
中美这样两个具有不同历史、文化、制度背景的大国要形成一种良性的竞争与合作并存的新关系,这在世界历史上可谓前所未有,殊为不易。就近期而言,中国在处理对美关系时应注意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必须坚决顶住美国极限施压的做法,使其知难而退。特别在事关国家核心利益方面,如台湾问题,不能允许美国突破底线。同时,也应限定核心利益的范围,如果把核心利益泛化,必然使自己的政策失去弹性,导致过火反应。
第二,加强中美之间的危机管控,这对于防止事态恶化具有重要意义。目前两国军队之间已经存在危机管控机制,应积极推进使其制度化,以防擦枪走火。另应争取早日恢复中美两国安全和经济战略对话,至少表明我方意向。
第三,在博弈过程中双方常有一连串的政策互动,由于目前仍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中美双方的政策互动以何种形式、向何种方向展开将至关重要。在此种互动中,应增强预判力,有智慧、讲技巧,防止互动陷于恶性循环,而是有利于逐步迎得转机。
第四,在中美可以进行合作的领域采取积极姿态。双方可以合作的领域很多,包括气候与环保、防止核扩散(伊核/朝核)、应对疫情、维护金融稳定、经贸交流构架重组、人文交流等,特别是解决全球治理所面临的问题,离不开中美两国的合作。
最后,中美要形成良性竞争与合作共存的新关系,需要对竞争与合作的领域进行细分,具体解决双方的结构性矛盾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并在对等基础上建立规则。这意味许多方面的工作可能要从零开始。困难是多方面的,谈判、协商、冲折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然而,事在人为!
文章发于2021年1月18日总第981期《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