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小芹：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中国南海研究院研究员

美国时间2020年5月28日下午3点15分，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他即将召开对华政策记者招待会，但拒绝透露任何细节。

这引起了股票市场的颤抖。据CNBC报道，从3点15至4点闭市，道·琼斯工业指数跌去300点，不仅吐回之前该日的股市升幅，而且还下降了0.5个百分点。

而在前一天，5月27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在国会表示“香港不再是一块自治领土”。这是美国政府对香港地位的最新定性。2019年，美国国会通过的《香港人权与民主法案》要求美国国务院定期递交报告，评估香港的自治地位是否仍满足1992年的美国《香港政策法》，并依此决定香港是否应继续享有特殊待遇；同时要对抗议人士和执法人士两方的赴美签证政策进行评估，加强对在香港的美国公民和企业的保护等。

第二天，5月29日，特朗普在白宫草坪召开记者招待会上，首先说道：我今天要谈谈对华政策，以及保护我们的安全与繁荣的几项举措。接着宣读了他的四条最新对华政策。

第一，数十年来，中国一直在“利用/剥削”美国。我们损失巨大。中国不仅偷走了美国的制造业、就业机会和知识产权，而且违背其在世界贸易组织的承诺。中国自称为发展中国家，令情况雪上加霜。现在我要纠正这件事，我要求公正和对等。

第二，中国向世界隐瞒新冠病毒，误导世界，损失不可估量。中国完全控制了世界卫生组织。中国每年出资仅4000万美元，美国是中国的10倍。世界卫生组织拒绝了我们的改革方案。所以我宣布中止与世界卫生组织的关系，将我们的钱花在别处。世界需要中国对病毒之事做出解释。为何中国不允许武汉人去北京，却允许他们去往欧洲和美国？我们不仅为自己向中国要个说法，也为世界向中国要一个说法。

第三，这场瘟疫还展示了美国保持经济独立、保障关键供应链和保护美国科技领先的重要性。中国长期阴谋破坏和偷盗我们的工业秘密。我还要采取措施保护美国大学、科研院所，暂停有潜在威胁的中国金融公司进入美国市场，还将扩展世界上最好的美国金融市场。我将设立团队，研究金融市场，研究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公司的行为，以保护美国投资者。保护美国公司及其客户不受中国公司不守同一规则的伤害。我们有权要求公正和透明。

第四，中国单方面采取措施控制香港，违背了中国的条约义务。香港的自治地位已经正式终结了。美国将取消香港的系列贸易优惠待遇，包括独立关税区地位、引渡条例及军民两用物品出口控制等；修改美国国务院就香港地区的旅游建议，提示美国公民关于中国国家安全法的风险。美国还将制裁香港和大陆两地直接或间接损害香港自由的官员。

以上四条，既有涉及中国的，也有涉及香港的，还有涉及世界卫生组织的，综合起来看究竟传递了一个怎样的政策信号？

如果用一句话来回答，就是：美国要回归国家主权利益，放弃对全球化、国际组织的希望，放弃改变中国的幻想，决心以行动与中国一争高下。

特朗普认为全球化让中国占了便宜，搭了便车。正如他的前副国家安全顾问、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主笔人Nadia Schadlow所言，国家才是一国力量所在。一国的军事、政治和经济实力才是它在军事集团如北约、国际组织如联合国中的基石。如果国家衰败，那么军事集团与国际组织都没有什么价值。这是特朗普的信条。

特朗普强调保护美国主权，要唤醒美国人对全球化代价的长期忽视。“盲目信奉全球化，将大公司利益和市场一体化原则置于繁荣与经济安全之前，是以牺牲美国国内工业为代价的。” 所以，中国一边享受着发展国家的好处，一边大力从美国偷走制造业、就业机会和知识产权，这都要归因于前几任美国总统的不作为。中国疫情之初没有及时预警，导致世界各国蒙受重大损失。中国需要给世界一个交待，而那个偏袒中国的世界卫生组织，美国要与其断绝关系。美国对中国，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而，“放弃幻想，准备战斗”，可作为对特朗普对华政策指导思想的总结。

在香港问题上发难，除了是一个政策信号，也是一个关于决心的信号。

从经济上看，特朗普的最新对港政策，对中国的影响固然很大，而对美国的影响也不小。

作为资本市场，香港对中国具有重大意义。据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UNCTAD）《2019年世界投资报告》，香港于2018年吸纳的直接外来投资达1157亿美元，全球排第三位；而中国大陆是1390亿美元。几乎是等量齐观。据香港贸易发展局统计，香港还是全球离岸人民币业务枢纽，香港占全球人民币支付交易约75%。截至2019年12月底，以市值计算，香港股票市场在亚洲排名第三，全球排名第五，上市公司数目达2449家，总市值达4.9万亿美元。8%的中国大陆对美出口和6%的中国大陆从美国进口都是经过香港。按照中国海关总署的统计，2019年中国对美国进出口3.73万亿元，而通过香港的进出口额大约有2590亿美元。

对美国自己而言，中国的输并不能转变成它的赢。香港地位被更改为与中国其他地区等同之后，美国总统可授权行政部门取消香港的独立关税区地位，但这仅是对美国而言，并不能取消香港在世界贸易组织框架下在与其他国家/地区关系中继续享有独立关税地位。所以只会影响到香港与美国的进出口贸易。与此同时，美国在香港的经济利益却也将受到冲击。香港是美国第十大出口市场，美国对香港的贸易顺差约334亿美元，是美国最大贸易顺差地区。美国出口商也将受到影响。美国在香港还有1300多家企业，包括几乎所有主要的美国金融企业。美国还有8万多名公民在香港生活就业，他们未来的营商便利性和就业生活都会受到冲击。

因而，如果说从经济上美国不仅得不到好处，还有可能受损，那么这只能说明美国前一周所说的它愿意付出代价是认真的。所以这还是一个关乎美国决心的信号。

在美国如此决心之下，一直藏在外界心间的“特朗普到底想要什么” 疑问，其谜底终于揭开了。

从特朗普入主白宫以来，其种种言行，不断刷新了人们对“美国总统”这一形象的认识。人们普遍怀疑，他是不是那里有问题。他疯狂地用推特治国，不停歇地攻击美国各大新闻机构为假新闻，不依不饶地攻击那些他觉得冒犯了他的人。他行为乖张，翻脸如翻书，头一天可能会说跟谁谁是好朋友，而后一天可能就会加以恫吓。以致于有美国科学家联名要求对他进行精神疾病的鉴定。前美国劳工部长、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Robert Reich在英国《卫报》撰文，说特朗普“吓人的、严重不稳定”。

特朗普的表现可能“不合情理”，但可能是“理性的”。举个例子，请来探访的公公婆婆住在酒店而不是住在家里是“不合情理”，但却是“理性的”。特朗普的第一个理性是，追求“美国第一”。美国国内外的很多批评者认为特朗普要推翻二战后的国际秩序是不理性的。但在特朗普看来，世界秩序也好，国际组织也好，军事同盟也好，都是为了增强美国的力量。如果不能，那么美国自然应该明智地改弦更张。所以，他采取的捉对厮杀战略，其目的就是要把世界从美国占的便宜都讨回来。然而，他不是孤立主义的，仍然要与世界接触，只是不再是通过我们熟悉的全球化和国际组织的方式。

美国此次退出世界卫生组织，再次证明特朗普政府对国际组织的不信任。新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信奉者曾经一度相信，国际制度会改变国家的行为，能够使那些“异类国家”社会化。但是特朗普完全不相信这些理念。

特朗普的第二个理性是，调整策略非常灵活。特朗普与中国隔着太平洋互相“甩锅”病毒起源于哪里的戏码没用多久，此次他迅速调整姿态，重心一变，转为指责中国在新冠病毒问题上隐瞒情况，向世界预警迟缓。整个4月份，他还在质疑中国新冠肺炎的死亡数字，甚至影射武汉实验室，但在5月29日的这次宣告中，他俨然要为全世界为病毒所苦的国家和人民代言，要求中国负责任，并惩罚世界卫生组织。特朗普一直指责中国的成功是以牺牲美国利益为代价的，但一直没有特别过硬的、能够得到众多支持的证据。此次病毒暴发，中国抗疫成功，而世界很多国家受到沉重打击，他及时抓住这个机会，想证明他的判断是多么正确。

特朗普是理性的，美国未来将中国“推回去”的战线已经初露轮廓，与中国斗争的话语系统也准备好了。

1、美国将要求中国透明，负责任。美国将从病毒扩散问题上开始指责中国，要么批评中国不透明，要么要求中国负责任，以此纠合那些觉得自己因为病毒受到损害的国家。挟世界以令中国。

2、美国将采用“发展中国家vs发达国家”的说辞来制订对华政策。例如目前美国已经采用的要求“在金融市场上实行统一公平的财务标准，以保护美国的投资 ”。美国将继续指责中国借发展中国家地位渔利，以此唤起很多觉得中国已经太有钱的国家的共鸣。

3、美国将在各国际组织中洗牌，要求重新定位中国的权责。例如在世界贸易组织中，美国觉得任何让中国占了便宜的地方都会要求进行调整。

4、美国将在香港、台湾等问题上制造中国不信守国际承诺的形象，并通过美国国内立法来惩罚中国。

5、美国将采取各种措施打击中国的“军民融合”战略。比如马上就要实施的驱逐与中国军方有关联（那将是一个非常广泛的定义）的大学生、科研院所人员出境或者收紧签证发放政策，其目的就是以免中国从美国的科研和高等教育中获益。

我们也许还可推论出：特朗普不是不要盟友，只是他集合盟友的原则和问题将与以往美国政府不同。同时，他将用一套新的说法/叙事来纠集盟友，与中国竞争。

所以说，特朗普是一个理性的政治家。如何与中国有效竞争，是特朗普当前最关心的。他的未来行为是可以预测的。战略已定，接下来将是战役行动和战术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