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刚，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世界知识》杂志资深主编

2020年伊始，两件大事把中美关系急速下坠的曲线拉得稍微平缓了一些。

一件自然是中美第一阶段经贸协议的签署。这个协议是中美双方经过较长时间激烈缠斗，在了解对方实力和底线后形成的必然结果。虽是临时、局部性的，但其内容之丰富、规定之详细仍超出预期，对中美关系过快下滑之势起到“刹车片”作用，反映了两国高层都希望经贸摩擦破局的态度。

另一件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在艰难的抗疫形势下，中美在初期进行了沟通协调。美国总统特朗普赞赏中国的努力和透明。两国外交部门为安排美方从武汉撤侨进行了合理互动。中国国家卫健委官员1月29日接受媒体采访时证实，双方分享了疫情信息和防控措施，两国疾控中心也进行了技术协作，中方表示欢迎美方加入世卫组织联合专家组来华考察。

本来，不少观察者对第一阶段经贸协议在稳定中美关系方面的作用持保留态度，认为它并不能从根本上实现两国经济关系的再平衡，所带来的红利难以持久，也为将来贸易战再起埋下伏笔。这一逻辑没有错，但历史从来不是按照线性预期发展的，而是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结合。

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在改变了中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议程的同时，也改变了中美关系至少在今年内的议程。中国正集举国之力抗疫，万事以此为大，外交既定日程和常规部署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根据传染病防控基本原理、传播规律和此次新型冠状病毒扩散的实际特点，疫情将会主导中国2020年第一季度的议程，甚至有可能延至第二季度前期。而在迄今已出现人传人病例的美国，白宫成立了由卫生部长牵头的应对新型冠状病毒特别小组。在此情况下，且随着2020年大选选战的逐渐铺开，美国如果在今年内重挑经贸摩擦，于情于理于义不容。

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在向世人展现中国政府和人民团结一心应对危机能力的同时，也揭示了一个事实：尽管中美关系不断恶化，两国在卫生健康领域的合作和在新发再发传染病防控领域的机制性安排仍在运行。相信除这个目前极度热点的领域之外，两国之间多数专业事务型协调机制和两军之间的危机风险管控机制的运行也没有中断。曾有美国学者哀叹，中美两个大国反向而行的趋势已定，未来恐怕只有火星人入侵这样的事才能把两国重新聚合在一起。事实是，我们不必等待“火星人入侵”，应对现实当中各种全球性挑战的紧迫需要能为双边关系提供黏合力，就看双方愿不愿意、能不能够利用它。

这次疫情造成海内外舆情汹涌。对于事态何以至此，人们议论纷纷，“阴谋论”和带有强烈民粹色彩的网络鼓噪不出意外地再次粉墨登场，一些美国政客发表“中国发生疫情有利于制造业回流美国”的无脑言论，右翼分子渲染“中国威胁论”，美国国会在中国集中精力抗疫之时没有停息通过干涉中国内政立法的活动。这样的言行在中美两国国内均没有引起广泛共鸣，更多人心里清楚，眼下的真正敌人是新型冠状病毒。不过，美国在暂停接受中国人入境、暂停往来航班方面显然是反应过激，“带了很坏的头”，还是应依据疫情的实际情况做出科学安排。对此，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在2月3日表明了态度。

这次疫情再次提醒世人，提升基于各国良治能力和跨国跨域机制性协调、公开透明整体响应的全球治理水平，积极协力应对关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全球性挑战，是何等迫切和重要。从此意义上讲，它不是不可能促成一只脚已迈入战略竞争和孤立主义的世界再来一次“觉醒”，推动国际社会主要成员超越地缘政治竞争和零和博弈游戏的狭隘视野，从一次又一次灾难性事件中得到启示，逐步学会在坚守主权利益的同时也能从人类的角度出发考虑和处理问题。在此方面，作为两个最大全球性大国的中国和美国各自和共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这次对抗疫情的行动中，中国显示出巨大的动员力和可观的技术进步以及在基础数据方面的优势，美国则一如既往保持着在疾控体制、数据分析、基因排序等方面的传统强项。两国长长结合，完全可以为维护全球卫生安全、促进人类健康办成一些大事。而这并非全部——中美在全球层面的广泛领域仍然有共同利益，包括处理热点问题、防扩散和确保核安全、打击跨国犯罪、应对气候变化等。在一些新兴领域，双方竞争关系的发展也不能掩盖协调合作的必要性和潜力，比如在网络安全、外太空治理、人工智能研发应用规则制订方面。这样的合作在补充双边关系基础的同时，更具宽广的人类价值。

这次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过后，中美两国有必要珍惜在经贸谈判和抗疫过程中好不容易表现出来的协调合作，巩固必然性和偶然性共同促成的双边关系稳定势头。这其中两项议程相当紧迫：一是保持沟通对话管道，争取恢复战略对话，防范美国大选这样的国内政治因素对两国关系构成过大干扰和冲击，包括应对其中可能飞出的“黑天鹅”；二是结合新的形势稳步落实第一阶段经贸协议商定的事项，恢复因疫情关闭和中断的交往渠道，制止其蜕变为更大规模的“脱钩”之势，同时在重振遭受疫情打击的经济、避免世界走入衰退方面进行必要协调。

中国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战胜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沿着既定的改革发展和开放道路走下去。但愿中美关系也能继续进行调整，双方在更多事实触动下能继续以理性、客观的态度看待自己和对方，找回对彼此关系的合理预期。

|  本文首发于2020年2月9日中美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