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美国观察》是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CISS）战略青年项目推出的专注于观察美国的新栏目，既有围绕美国问题的基础研究也有针对美国问题的深度思考。投稿要求和联系方式详见：《美国观察》长期征稿启事。
稿件一旦录用将提供有竞争力的稿费，并有机会参与CISS实习生项目和战略青年的后续活动。经过编辑部评选，围绕热点问题撰写的优秀稿件将推荐至澎湃新闻等具有影响力的媒体平台转载。
本文是《美国观察》栏目推出的第30篇文章，主要聚焦沙特拒绝拜登政府石油增产请求的原因及美沙关系。
本文作者：李海瑄，清华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硕士生
7月13日，拜登开启其上任以来的首次中东行，对沙特的访问成为各方关注焦点。从会谈结果看，沙特对于美国的回应并不积极。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下文简称小萨勒曼）虽然承诺将把原油日产量潜能从1200万桶提升到1300万桶，但也表示，没有能力将原油产量提高到更高水平[1]。
俄乌冲突以来，全球能源市场动荡，原油价格飙升。美国采取行动禁止进口俄罗斯石油、天然气，尽管美国本土并不依赖沙特石油，但欧洲能源缺口极大限制美欧对俄制裁力度，加剧全球通胀，美国国内通胀率更是创下40年来新高，给民主党的中期选举带来巨大压力。俄乌冲突初期，美国多次要求沙特增产石油，均遭拒绝。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普京与沙特王储小萨勒曼再次通话，双方对“欧佩克+”石油生产合作“给予积极评价”[2]；沙特能源部长阿卜杜勒阿齐兹·本·萨勒曼王子表示，沙特希望“与包括俄罗斯在内的欧佩克+达成协议”[3]。
沙特是美国在中东地区的传统盟友，“石油换安全”是两国自二战以来同盟关系的核心机制。但为何此次机制失灵，沙特频拒美国石油增产要求，却与俄罗斯保持步调一致？拜登沙特之行遇挫，美沙关系将走向何方？
一、沙特与美国关系：不安全感与日俱增下的“出走”
奥巴马政府伊始，美国的中东战略收缩让美沙安全关系受损。美国对也门战争的支持力度不断下降，伊核协议谈判停滞不前，阿富汗撤军行色匆匆，美国战略重心逐步转向印太，沙特的不安全感与日俱增。与美国的同盟关系曾是沙特应对地区安全威胁的“底气”，但美国一系列行动无不让沙特怀疑其安全承诺的可信度，加之长期以来意识形态冲突在拜登重拾“价值观外交”后被激化。目前看，沙特对美沙同盟表现出了强烈的离心倾向，在俄乌危机中保持中立也是沙特对同盟关系不满的集中体现。
1. 美国对也门战争的支持力度持续下降
2021年2月，拜登宣布将胡塞武装移出恐怖组织名单，同年9月，在胡塞武装对沙特袭击不断的情况下，美国仍然移除了部署于沙特的导弹防御系统以及爱国者导弹[4]。美国逐步撤出也门战争，在边境地区保护力度逐渐下降，迫使沙特与胡塞武装达成停战协议。
第一，美国中东反恐需求下降，战略重心从反恐战争重回大国竞争。也门在2009年前后成为美国反恐的重要目标，其后几年也门与沙特的“基地组织”成员在该地区建立起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AQAP），“阿拉伯之春”后也门成为美国反恐战争最为激烈的地区之一。奥巴马时期，美国实行“亚太再平衡”，对反恐战线进行全面收缩，并将反恐重心转回国内；2018年特朗普时期的《国防战略报告》指出，“国家间战略竞争而非恐怖主义，成为当前美国国家安全的首要关切。”[5]
第二，沙特联军始终未能获得战场优势，美国担心被牵连。胡塞武装长期控制着首都萨那和也门西北部的大部分地区，是也门80%人口居住的土地，2021年，胡塞武装向由沙特支持的政府军最后据点马里布发动袭击。沙特始终未能在战场获得优势，同时边境安全受到极大挑战，沙特长期深陷战争泥潭，曾多次主动寻求和谈，美国持续投入意义不大。
第三，沙特对也门的封锁造成巨大人道主义灾难，美国国内反战情绪强烈。联军多年对也门陆地、海上、空中的封锁阻碍了食品和药品的供给。同时封锁也助涨了燃料危机，导致物价上涨。联合国开发署估计，也门超过37万人死于战争。400多万人流离失所[6]，是世界上最为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之一。美国不断受到国内人权团体、人道主义组织以及联合国的批评，国会反对声越来越大，美国逐步从战争参与者转为调停者。
2. 美国重启伊核协议谈判
沙特与伊朗在地区事务的对抗是广泛且持久的，伊朗对核武器的追求及其对塑造地区议程的潜在影响令沙特深感不安。原本沙特对美国中东政策的最大不满主要局限于巴以冲突，而美国在伊核问题上的处理加剧了这种不满。
第一，伊核协议本身效用有限。伊核协议的缔约方并不包含中东地区的重要国家，以色列、沙特都不认为该协议能够有效保障地区安全。伊核协议签订后，对伊朗的制裁取消，经济环境得到改善，伊朗增强了对周边国家的渗透力度，叙利亚内战和也门内战中都出现了其影子，因此沙特对伊核协议本身有较大不满。
第二，伊核协议前景并不乐观。伊朗在经历过特朗普的违约以及“极限施压”后，对美国信任感大幅降低，和谈兴趣不大，在伊斯兰革命卫队的问题上与美国有着巨大分歧。今年3月维也纳谈判失败后，6月28日的多哈谈判再一次破裂[7]，协议达成遥遥无期。
第三，伊朗核能力已获大幅度提升。自特朗普单方面违约后，伊朗不断发展完善离心机，浓缩铀库存也持续增多。5月初，联合国原子能监督机构称，伊朗已经积累了超过40公斤丰度为60%的浓缩铀，虽然目前还不是武器级的，但可以在两周内升级为武器级[8]。与伊朗核能力同步提高的，还有伊朗与美国谈判的筹码以及沙特的紧张情绪。
3. 拜登重拾“价值观外交”再次激化两国意识形态矛盾
沙特与美国在能源、经济、军事安全方面有着长期共同利益，但在意识形态方面，以“自由世界”领导者自居的美国与政教合一的君主制国家沙特从同盟关系建立伊始就处于完全对立的状态，拜登上任前后的一系列行动使这种矛盾日益凸显。
第一，拜登重拾“价值观”外交，再打“人权牌”。拜登在总统辩论中就指责沙特在也门战争中“谋杀儿童”，上任不久后美国情报机构就公布了关于2018年卡舒吉案的报告，认为沙特王储小萨勒曼“对此次谋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9],引发沙特实际掌权者小萨勒曼的极大不满。在去年12月的世界民主峰会上，沙特也被排除在外。
第二，美国认为沙特长期输出瓦哈比主义，个别极端瓦哈比教派甚至与宗教极端组织有着或明或暗的关系[10]。美国认为，以“瓦哈比”为名的萨拉菲圣战主义的传播是美国反恐战争的重要威胁，2016年美国参议院解密的“9·11”调查报告证明，劫机犯接受了来自沙特政府的资助[11]。
第三，“阿拉伯之春”激化美式民主与保守君主制之间的矛盾。美国长期实行“民主输出”战略，在“阿拉伯之春”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沙特整体稳定但也并非完全免受冲击，地区形势震荡对沙特也有所影响；在穆巴拉克政权摇摇欲坠时，美国也没有向这位“老朋友”伸出援手，令沙特王室怀疑美国对盟友承诺的可信度。
二、沙特与俄罗斯关系：实用主义下的克制与协调
沙特与俄罗斯结构性矛盾没有任何变动迹象——沙特与伊朗的全面对立短期内无法改变，而伊朗仍是俄罗斯的中东支点；美沙同盟的框架也限制了沙特与俄罗斯关系的上限。但双方在实用主义下的克制与协调保持了双边关系的稳定，沙特在俄乌冲突中并未追随美欧制裁俄罗斯，而是保持石油高价以增加本国财政收入。
1. “欧佩克+”机制下的能源利益最大化
在与俄罗斯短期利益一致且有相当制度框架保障的前提下，沙特并无充足动力改变限产协议满足美国需求。沙特与俄罗斯在能源问题上曾长期处于竞争关系，美国页岩油革命后成为石油出口国，对两国造成较大压力，成为两国能源合作的契机。2014年至2016年，沙特与俄罗斯经过几轮激烈博弈，最终签署由俄罗斯牵头的《石油生产国宪章》，标志着“欧佩克+”机制的正式建立。[12]虽然“欧佩克+”运作过程中沙特与俄罗斯龃龉不断，尤其2020年3月的价格战更是两国石油政策的重大矛盾，但这一机制确实提供了管控危机、协调合作的框架，在两国维护能源利益方面作用显著。目前看，限产协议极大地提高了沙特的石油收入，沙特阿美公司披露，其季度利润增长了82%，创下395亿美元的新纪录。[13]
2. 叙利亚问题上的协调延续
沙特与俄罗斯在叙利亚问题上实现政治、军事等高政治领域协作，为目前两国在能源领域的持续合作打下良好基础。叙利亚战争爆发初期，沙特与俄罗斯分别作为阿萨德政府的反对者与支持者兵戎相见，但很快陷入僵持状态。此时，“伊斯兰国”强势崛起，联合反恐成为双方关系改善的起点。随着战场形势的变化，阿萨德政府在伊朗和俄罗斯的支持下逐渐占据上风，沙特主动寻求和解并得到了俄罗斯的积极回应，俄罗斯同样希望由沙特牵头将叙利亚反对派整合到阿斯塔纳进程中以尽快实现叙利亚的和平。[14]2017年萨勒曼国王访问俄罗斯，也是沙特历史上第一次国王对俄访问。由叙利亚战争获得的协调成为沙俄关系的主线和基调，并进一步拓展到经济合作、军事安全等领域，2021年3月，两国甚至开始计划签署双边军事合作协议。[15]
3. 俄罗斯在伊朗问题上的中立斡旋拉近沙俄关系
俄罗斯作为沙特与伊朗之间的中间人，为双方创造了缓和机会，一定程度上拉进了沙特与俄罗斯的关系。伊朗是俄罗斯在中东地区最重要的战略伙伴，两国有着长期的军事贸易往来，也同样面对来自美国的压力；而沙特与伊朗则长期对立，两国的敌对关系限制了双方在具体议题上的合作，俄罗斯在其中起到了牵线搭桥的作用。在“欧佩克+”机制正式建立之前，沙特与伊朗在产量控制上有着严重分歧，俄罗斯的介入与协调促成了最终合作。2017年萨勒曼国王访俄标志着俄罗斯与沙特的缓和，同时带动了伊朗对沙特的缓和，双方在2021年进行了三轮会谈，就伊核协议、也门局势、叙利亚问题交换了意见。
三、美沙关系未来走向
在追随美国对抗伊朗的过程中，沙特已将自己置于地区紧张之中。在此背景下，沙特不得不寻求地区局势缓和。4月底，沙特与胡塞武装休战，同时放弃了对也门流亡总统曼苏尔·哈迪的支持[16]，目前休战已进一步延长。4月25日，伊朗外交部发言人证实，伊朗与沙特将举行第五轮会谈以推进双边关系正常化[17]。除此之外，沙特曾因土耳其、巴基斯坦两国拒绝参与也门战争与两国关系疏远，4月底沙特也与两国进行了高层互访。
虽然沙特主动选择缓和地区局势，降低对美国的安全需要，但目前仍没有能够替代美国向沙特提供安全保护的国家。2016年至2021年，美国占沙特武器进口中的接近80%，同期，俄罗斯不到0.1%，在长期使用美国武装几十年的前提下，沙特无法在短期内过渡到另一个武器供应商[18]。从经济角度看，小萨勒曼的《2030愿景》离不开美国经济与技术的支持，而沙特主权财富基金更是美国国债的重要持有者。美国中情局局长威廉·伯恩斯4月前往利雅得拜访了王储[19]，同月沙特驻华盛顿大使官员称“美沙关系依旧很铁”[20]。欧佩克组织提出7、8月的增产计划[21]，这离不开沙特的支持。
沙特的外交疏离是对美国中东战略收缩的回应，虽然并不会动摇美沙同盟根基，但目前来看沙特掌握更多主动权。拜登与小萨勒曼15日的碰拳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落地，更多取决于沙特意愿，天平已经倒向了沙特一边。
编：钟少霓
审：孙成昊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立场无关。引用、转载请注明出处。）
参考文献
[1] 参考消息：“拜登访问后，沙特称愿将石油产量提高100万桶”，
http://www.cankaoxiaoxi.com/world/20220717/2485662.shtml 访问日期：2022.7.18
[2] Ruth Strachan：“Will the West’s thirst for non-Russian oil bring a renewed friendship with Saudi Arabia?”，
https://www.investmentmonitor.ai/sectors/energy/russian-oil-saudi-arabia-ukraine-energy访问日期：2022.6.15
[3] Andrew England，Samer Al-Atrust：“Saudi Arabia signals support for Russia’s role in Opec+ as sanctions pressure mounts.”,
https://www.ft.com/content/87ac05cd-d1e4-4495-8064-60d97b17f5f4访问日期：2022.7.18
[4] Associated Press：“US Pulls Missile Defenses in Saudi Arabia Amid Yemen Attacks ”，
https://www.voanews.com/a/6222846.html 访问日期：2022.6.15
[5] U.S. Department of Defense:”Summary of National-Defense-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https://dod.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8-National-Defense-Strategy-Summary.pdf 访问日期：2022.7.8
[6] Kali Robinson: “Yemen’s tragedy:War, Stalement, and Suffering.”,
https://www.cfr.org/backgrounder/yemen-crisis访问日期 2022.6.23
[7] Jon Gambrell:“Iran-US nuclear talks in Qatar end without making progress”,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iran-report-nuclear-talks-with-us-end-without-deal-in-qatar/2022/06/29/abb8dde8-f7a3-11ec-81db-ac07a394a86b_story.html 访问日期：2022.7.7
[8] Scott Simon： “UN report says Iran has enough uranium to produce nuclear weapons”
https://www.npr.org/2022/06/04/1103075915/un-report-says-iran-has-enough-uranium-to-produce-nuclear-weapons 访问日期：2022.7.7
[9] OFFICE OF THE DIRECTOR OF NATIONAL INTELLIGENCE ：“Assessing the Saudi Government's Role in the Killing of Jamal Khashoggi”
https://www.dni.gov/files/ODNI/documents/assessments/Assessment-Saudi-Gov-Role-in-JK-Death-20210226v2.pdf 访问时间：2022.7.7
[10] 李维建：《撒哈拉以南非洲伊斯兰极端主义》，载《世界宗教文化》,2013年第3期，第47-55页
[11]“美国国会众议院公布9.11报告涉沙特绝密内容”，载《世界知识》,2016第15期，第8页.
[12]曹峰毓：《俄罗斯的“欧佩克+”政策：从积极参与到消极应对》，载《国际论坛》,2020年第5期，第136-154页
[13] Sarah Butler: “Saudi oil giant Aramco reports 82% rise in quarterly profits”,
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22/may/15/saudi-oil-giant-aramco-reports-82-rise-in-quarterly-profits-to-record-395bn 访问日期：2022.7.18
[14]吴大辉,阿扎马特：《非敌非友:俄罗斯与沙特的“非常伙伴”关系》，载《世界知识》,2017年第22期，第43-45页
[15] https://www.rferl.org/a/saudi-russia-arms-weapons-/31425164.html 访问日期：2022.06.13
[16] Bruce Riedel:”How to bolster Yemen and Saudi Arabia’s brittle peace deal. ”’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order-from-chaos/2022/05/10/how-to-bolster-yemen-and-saudi-arabias-brittle-peace-deal/访问日期：2022.6.13
[17] Reuters：“Iran confirms fifth round of talks held with Saudi Arabia”
https://www.reuters.com/world/middle-east/iran-confirms-fifth-round-talks-held-with-saudi-arabia-2022-04-25/ 访问时间：2022.6.12
[18] Yasmine Farouk, Andrew Leber：“America and Saudi Arabia are Stuck Each Other.”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persian-gulf/2022-04-01/america-and-saudi-arabia-are-stuck-each-other 访问日期：2022.6.12
[19] Stephen Kalin,Summer Said,Warren P. Strobel:”CIA Chief Met Saudi Crown Prince Last Month in Push To Mend Ties”,
https://www.wsj.com/articles/cia-chief-met-saudi-crown-prince-last-month-in-push-to-mend-ties-11651588201 访问日期：2022.6.12
[20] Vivian Nereim: “Saudi Arabia Denies Reports the Relations with US Are Strained”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2-04-21/saudi-arabia-denies-reports-the-relations-with-u-s-are-strained访问日期：2022.6.12
[21] Mark Thompson：“OPEC agrees to pump more oil as Russian output drops”
https://edition.cnn.com/2022/06/02/energy/oil-prices-opec-russia/index.html访问日期：2022.07.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