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特约专家、中国论坛特约专家、北京大学海洋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研究员
编者按
印太海域态势感知伙伴关系（IPMDA）计划是2022年美国在海上强化与中国竞争的大事件。IPMDA宣称以打击“非法捕捞”为目标实现海上信息共享，并声称此倡议将提升太平洋、东南亚和印度洋地区各国的海域监控能力，以“维护自由而开放的印太地区”。就南海局势而言，美国正在通过IPMDA强化海域态势感知合作为抓手，推动美国军事或准军事介入南海争议问题的常态化。
2022年5月24日，美日印澳在东京召开的第二次四方安全对话（QUAD）实体领袖峰会上宣布推出海上安全新倡议——印太海域态势感知伙伴关系（IPMDA）计划，宣称以打击“非法捕捞”为目标实现海上信息共享，并声称此倡议将提升太平洋、东南亚和印度洋地区各国的海域监控能力，以“维护自由而开放的印太地区”。尽管在对外的正式文件中删除了针对中国的措辞，但美国相关官员、媒体和国际观察家等都普遍认为，该倡议就是针对中国的。IPMDA绝对是2022年的大新闻，一个多边的官方机构如此针对一国的渔船等民事力量，无疑是在创造荒诞不经的历史。
IPMDA可能的技术路线及进展评估
综合美国以往在海域态势感知方面的做法，以及美日印澳四国的相关能力，不难推测IPMDA的技术路线，以及其推进路径。
（一）技术路线
目前可获取的规模化商业数据主要有四大类：
一是具有广域监视能力的商业遥感星座。包括Planet Labs光学遥感卫星鸽子星座Dove Satellites，该星座有230多颗在轨卫星，大部分卫星3米分辨率，号称24小时内可对地球上任何一个目标成像一次，具有较强的对海移动目标监视能力。但要监视识别渔船这样的小目标，3米左右的分辨率还是远远不够的。美国似乎把希望寄托在合成孔径雷达（SAR）卫星数据。2021年，美国国防创新部门联合非政府组织全球渔业观察（Global Fishing Watch）举办了基于SAR数据的XView3算法挑战赛。宣称下一步要将这些算法模型（机器学习模型）应用到美国海岸警卫队（USCG）、美国海洋与大气管理局（NOAA）和海军的数据库中，特别是要纳入到美国海军海洋视野(Seavision)的海域态势感知项目和海军研究实验室的相关系统中。【1】美国的Capella和ICEYE公司星座可以在夜间和有云的气象条件下进行广域监视，相比光学侦察卫星，SAR卫星有极短的重返周期，数据要更丰富。此前，Capella已与美国空军合作，在全球范围内进行搜救，据称可以在接到搜救任务后20分钟定位目标位置。这种能力会很容易地纳入到IPMDA中。
图源：Planet Labs
二是中小型无人机。美国现有多型长航时侦察无人机在役，RQ-4 Global Hawk、MQ-4C Triton、MQ-9 Reaper、MQ-1C Gray Eagle、MQ-8 Fire Scout、VTOL UAS、Tethered UA、Altius 600 and 900和Coyote Containerized System等。由于美国军方在IPMDA中的参与度不高，且该倡议也主要不是针对军事目标，美军现役的大型无人机参与的可能性不高，而一些商业公司主导运营的中小型无人机将发挥更大的作用。它们与遥感卫星协同作业，即能够实现对全球区域和特定目标的精准监视。
RQ-4 Global Hawk 图源：U.S. Air Force
三是高空探测气球。美国新一代高空探测气球的作业高度一般在平流层大约15000-20000米，一次能部署100天，试验最长时间为300天，可中途回收，作业半径为50公里（相当于作业面积7850平方公里），作业分辨率为5厘米。具有通信、导航、遥感等功能，与卫星、侦察机等侦察手段相比，成本更低，滞空时间更长，分辨率更高。在2022年4月的美菲“肩并肩”演习期间，美国Raven Aerostar公司的四枚高空探测气球就曾全程参与。
图源：Raven Aerostar公司
四是商业无线电数据。船舶自动跟踪识别系统（AIS）在全球应用广泛，根据国际海事组织的指导性意见，200吨以上的船舶均需要装备AIS设备。对于关闭了AIS设备的渔船，还可以通过船上的其他无线电信号来确定其身份和位置信息。美国鹰眼360公司是这方面的先驱，有一个专门的海域态势感知项目，通过射频(RF)搜集和分析技术可实现海上目标的身份识别和定位，宣称能用来应对非法捕鱼、走私和贩运等活动。该公司在其官方网站上公开宣称，该项目的重点是针对中国在南海活动的船只。【2】
图源：Global Fishing Watch
（二）信息分发渠道
1.“海洋视野”（Seavision）。IPMDA正打算向美国鹰眼360公司购买其天基无线电检测系统获得的船舶监控信息，并通过美国海军的“海洋视野”（Sea Vision）平台等渠道向其伙伴国发布数据。“海洋视野”是一个基于Web的海洋态势感知工具，最初由美国交通部于2012年为美国海军非洲部队开发。目前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全球使用的多国信息共享平台，全世界有90多个国家的3000多名用户在使用该系统。值得一提的是，南海沿岸国除中国外，都已有用户在使用该系统。【3】
2.区域数据中心。在此基础上，IPMDA计划通过位于印度的印度洋信息整合中心、位于新加坡的信息整合中心、澳大利亚资助在瓦努阿图设立的太平洋融合中心，以及太平洋岛屿论坛渔业局在所罗门群岛的区域渔业监控中心等四个信息中心分发数据。
3.外交渠道。美日印澳四国会利用自己在该地区强大的外交网络重点向有关国家推送信息。近年来，美国多次通过外交渠道向东南亚国家点对点披露信息，以搅动南海局势。
4.媒体或智库渠道。美国国务院和国防部官员，经常会通过向媒体透信的方式，向国际社会散发信息。近期，彭博社所谓“中国在南沙四个无人岛礁上进行扩建”的消息就是这么来的。【4】
IPMDA的主要目的及影响
总的看，IPMDA技术路线成熟、投入可控，实施落地不存在根本性障碍。IPMDA依托的是非常成熟的技术路线和数据网络，无须过多投入即能发挥作用，其未来发展潜力不容低估。其对中国的最大威胁不是军事安全领域的，而是战略与外交层面。IPMDA主要依托的是民间技术和现有的数据资源，未必能对中国构成直接的军事威胁，其对美国的最重要价值在于外交和战略层面。美国等国基于数据信息的外交操作和舆论炒作，通过进一步放大“中国海洋威胁”，在国际上制造对华恐慌和焦虑，意图从根本上解构中国海洋活动的合法性。即便不能完全达到目的，这些虚假信息和片面叙事，也要给中国的外交和国际舆论制造更多的摩擦和干扰。借助这个抓手在中国与“印太”其他国家间制造无谓的摩擦及纠纷，恶化、毒化中国发展的国际环境。
同时，通过IPMDA这个抓手，逐渐推动印太战略由虚到实。印太四边机制本质上仍是一个对话平台，有实质内容的东西不多，而且四边机制有过度忽视“印太地区”其他国家的问题。而IPMDA正好是一个抓手，美国等国希望通过信息分享充分调动区域内国家跟随“印太战略”的积极性。所谓的渔船非法活动只是借口或托辞，该倡议的根本目的是要动摇或剥夺中国利用海洋的正当权利。旨在通过舆论和外交手段，破坏中国海洋强国建设及和平发展的国际环境，并通过渔业信息分享等非传统安全合作为起点，构建针对中国海洋活动的全面情报信息网络。
IPMDA与南海局势
一方面，IPMDA作为美国等国叙事竞争的重要抓手，将进一步通过操纵信息影响南海局势。
IPMDA意图将整个“印太”地区的国家都囊括其中，绝非仅仅是为了介入南海。但IPMDA本来就是“东南亚海洋安全倡议”的放大版，某种程度上，美国正在将其在南海的对华斗争“经验”复制到整个“印太”地区。因此，南海是IPMDA的示范地区或典型区域，至少短期内会是IPMDA聚焦的方向。美国助理国防部长拉特纳曾公开表示，南海将是IPMDA关注的重点。【5】
与其他地区不同，南海存在众所周知的岛礁主权和海域划界争议。向其他声索方选择性地透露相关信息甚至制造一些假消息，很容易刺激南海局势的紧张。近年来，利用在海域态势感知领域的技术优势和在媒体传播方面的话语权优势，挑唆鼓动部分南海声索国向中国发难，成为美国介入南海争议的主要模式之一。
另一方面，IPMDA也是美国在南海进行政治舆论造势的重要工具，特别有为美国加大在行动层面介入南海争议打伏笔的考虑。
2009年以来，虽然美国的南海政策不断倒退，从“相对中立”、“选边站”直至直接介入。但迄今为止，在争议问题上，美国的直接介入大体上是外交和法理方面的，直接的军事干预等行动层面的介入既缺乏法律基础，也没有足够的道义基础。而IPMDA的推进正好可以为美国在军事行动层面直接介入争议事务造势。目前，美国与印尼、马来西亚和越南等国签署了东南亚海上执法倡议，美国海岸警卫队与菲律宾、印尼和越南等国的海岸警卫队签署了合作谅解备忘录，并在加大在南海的部署及活动。美国主导下的海域态势感知会放大或凸显部分东南亚国家的能力短板，从而为美国力量这些“执法”创造外交和舆论条件。事实上，美国海岸警卫队也正在南海推进海域态势感知的相关项目。在2022年8月16日至18日，“东南亚合作与训练演习”（SEACAT）期间，在美国海岸警卫队海事安全应急小组(USCG MSRT)的主导下，美国与相关国家在新加坡进行了有关海域态势感知的研讨会，并进行了访问、登船、搜查和扣押等细节问题的讨论。【6】未来，以强化海域态势感知合作为抓手，美国军事或准军事介入南海争议问题也将成为常态。
文章首发于2023年2月25日“南海战略态势感知”微信公众号
参考文献
[1] Winners Announced for xView3 Challenge to Fight Illegal Fishing, Global Fishing Watch, January 31, 2022 https://globalfishingwatch.org/press-release/xview3-winners-announced/
[2]Providing Greater Transparency in the South China Sea, https://www.he360.com/resource/providing-greater-transparency-in-the-south-china-sea/
[3]闫岩：QUAD印太海域态势感知：实现共同安全还是制造海上冲突？南海战略态势感知计划，2022年5月26日。
[4]Philip Heijmans, China Accused of Fresh Territorial Grab in South China Sea, December 20,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2-12-20/china-accused-of-building-on-unoccupied-reefs-in-south-china-sea/
[5]Twelfth Annual South China Sea Conference: Lunch Keynote, July 26, 2022, https://www.csis.org/analysis/twelfth-annual-south-china-sea-conference-lunch-keynote/
[6]Indo-Pacific Maritime Forces Kick off 21st SEACAT Exercise，August 17, 2022, https://www.navy.mil/Press-Office/News-Stories/Article/3130458/indo-pacific-maritime-forces-kick-off-21st-seacat-exercis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