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伟:美国霸权衰落的两重性影响分析

2021-05-21

黄仁伟:复旦大学一带一路及全球治理研究院执行院长、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中国论坛特约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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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美国是不是衰落是有争议的。这里讨论的一个核心话题,是美国霸权的衰落,“美国霸权衰落”和“美国衰落”是两个概念。有很多人把这两个概念混在一起,认为美国没有衰落,美国霸权也没有衰落。我首先要界定一下,美国霸权衰落与美国衰落的区别。

霸权,按照美国人的定义,是行使世界政府的某种职能。哪个国家在无政府的世界中扮演了世界政府的角色,这样的国家就是霸权。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我们讲的霸权完全是否定的,按“中心的霸权”来说,也就是说美国能够主导世界事务,能够控制国际体系,能够对别的国家和地区进行强有力的干预,然后在技术、经济、金融居于遥遥领先的地位,在国际的价值观、制度、舆论有塑造能力。这些加起来,就是霸权的全部内容。

霸权既与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相关,也有区别。综合国力也是一个比较核心的概念,它首先是GDP总量,然后是控制先进科技的总量,然后是军事力量的总量,然后是人口、幅员还有软实力。软实力内涵很多,包括教育、文化、影视、体育等等。这些相加的乘数,就是综合国力。综合国力和霸权有相关性,但内涵不完全一样。霸权在衰落的过程中GDP还在上升,霸权在衰落的过程中军事实力还那么大,所以很多说“美国霸权没衰落”的朋友,用综合国力的概念来界定霸权的概念,这样两个概念就混淆了。

这样的例子在世界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我们学过世界史的朋友都有最简单的例子,在英伦三岛上,英国比以前还是强大很多,但他的殖民体系彻底垮了,就不存在英国霸权了。但“英国衰落了”还是“英国霸权衰落了”呢?我们知道,英国这个国家的总体国力没有减少,该国幅员小,人口少,他的“霸权日不落帝国”和“英伦三岛的国家”完全是两个概念。但本身英伦三岛也在衰落,这个衰落是英帝国解体差不多80年以后才出现。那么,英国衰落的时候英国本土衰落了吗?我认为没有衰落。

还有一个例子,就是苏联。苏联解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呢?是从华约解体开始的。华约是苏联霸权的核心,但自从他撤出柏林,从东欧撤军等等,就已经不能维持这个体系了。再后面,就是“一股脑”的解体。但真正的解体是苏联共产党本身,苏联共产党领导人本身的“自解体”把苏联解体了。如果苏联共产党的领导人不做这个动作,苏联的军事和经济实力还可以维持很长时间,不存在苏联国家本身国力的衰亡。我通过这两个例子跟美国来比,美国因为国力更加强大,所以国力强大的时间远远超出他霸权维持的时间。这是我们讨论的第一个题目,讨论霸权和国家衰落是两回事,我讨论的是美国霸权衰落。

第二个问题是,美国人自己怎么看这个问题?美国人把美国衰落和美国霸权衰落混为一谈了,美国人说美国在衰落,实际上是说美国霸权在衰落,或者说美国没衰落,把美国“霸权没衰落”和“美国没衰落”混为一谈。但仔细看,美国从奥巴马政府时期开始就担心美国的衰落。到特朗普政府时期,这个担心就直接表现为美国对世界事务、世界领导权、国际领导责任的全面放弃。特朗普就秉持放弃美国的世界领导权和国际义务的特点,我们把它叫做单边主义。其实,特朗普是认识到,也是承认了美国的霸权已经难以维持。后来,他以攻为守,做了很多打压各个国家的行动;实际上,他是为了退出这些领导地位的手段。特朗普做得过分了以后,美国核心的“深层国家”就不能接受,所以到了拜登政府重新返回世界领导地位的过程,但也回不到小布什和克林顿时期霸权的形态。

从奥巴马开始这个下坡路已经很明显了。2008-2011年金融危机后下坡,到这次疫情后继续下坡,这是三个阶段,2001年911事件、2010年国际金融危机,到现在2020-2021年疫情危机,这是三个下坡的时间节点。美国的决策层非常清楚霸权的衰落已经在进行,所以他们在公开场合就是强调,我们不会衰落,我们不会让出第一的位置,这些话恰恰是他衰落的表现,他在没衰落的时候根本不会说这些话,问题出现了,他才说这个话。

对霸权衰落的恐惧又和另一个事情是结合的,就是对中国上升的担心、焦虑。担心失去霸权和担心另一个霸权出现。不管中国进行什么解释,他都不会承认。你现在是“老二”,而目标就是要做老大。我们讲得再好听没有用,他还是找出很多根据,指出你就是要做老大。这两种担心是结合为一体的,担心自己失去老大地位,担心中国成为老大,这二者结合,这就是美国霸权衰落对我们直接产生的影响。

这就形成了美国战略重大的根本性的调整,调整就是扭转美国的霸权衰落过程,滞缓甚至挫败中国成为世界第一的过程。这两个概念结合在一起,表现为2016年特朗普上台以来,到2020年拜登上台以来美国战略转变的内容。这个转变就是:怎么样防止美国霸权衰落的问题。这样我们就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了,我们很多人争论美国衰落没衰落,你看战略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个转变对中国的含义有两重。从对中国的危机挑战的角度来看,还有对中国的机遇角度来看,两个方面都要看到。首先是对我们的挑战和可能产生的危机。挑战危机里面最大的就是中国成为美国头号的战略竞争对手,这个在所有的美国官方的最高文件里连续出现了,重要的文件已经有十几个了,最重要的是2017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2020年底的美国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战略总报告,最近的《战略竞争法》。这三文件已经全面定位了,我们不可怀疑说,美国定位是一时冲动,或者少数人在做。这是一个核心,是永久性的概念。不仅是头号战略竞争对手,而且是主要的战略威胁,还有国际秩序最大的竞争主体国家。这三个定位把中国放在了从来没有过的历史高度上。

在这样的定位下,不能再认为中美关系没有发生质的变化。这种定位下中美关系就会发生质的变化。我们还在用1972年尼克松访华的对美政策、1979年建交以来的对美政策、或者用1992年邓小平南下以来的对美政策等等,都不足以应对美国对我们战略判断的改变。我们自己没有做好准备,也没对自己有这个定位。刚才崔老师说了鸡和鸭讲话,美国也觉得“鸡和鸭讲话”。所以现在再跟美国人讲和平崛起,他真的是认为你在欺骗,他一点都不相信,这是最大的问题。

第二个大的问题就是中美竞争,战略竞争的方式发生了根本变化,前面是定位变化,后来是竞争的方式。这个竞争是战略竞争,战略竞争的特点具有这么几个性质,就是全局性、长时段、全方位,不是中国东南沿海,是东南西北全有。我们在伊朗签了25年协定,这不是战略竞争是什么?这个竞争涉及全要素,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社会,所有能想到的领域全面竞争。而且从美国自己来说,是“全政府”,美国每个部门都要和中国竞争。最后就是制度性,他把这个竞争最后归结为中美的制度竞争。这些是中美竞争的性质,而这个性质我们自己远远没有准备到位,所以就会措手不及。

所以就出现了竞争合作的问题。我们这里弄不清楚的问题,美国人眼里非常清楚,即竞争是第一位的,合作是第二位的,合作服从于竞争,合作是竞争的一个手段,包括气候合作也是竞争的手段。气候可以打击根本问题,包括中国的碳排放,煤的使用量,取消煤的使用量,中国的能源就完蛋了,取消石油和天然气使用量,你进口这么多石油就要停了,你要提高碳排放的透明度,你对全国各个省的碳排放都要向世界各国汇报,这不是竞争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出现了许多新的竞争的焦点,这些新的竞争焦点我们也是远远准备不足。比如“一带一路”,过去哪有中美“一带一路”的竞争?现在成了中美竞争的核心内容,凡是你有“一带一路”的地方,他都要展开竞争,哪里的“一带一路”搞得最好,或者最多,就在哪里竞争最激烈。最近。巴基斯坦就出了问题,中巴走廊是“一带一路”的旗舰,他现在重点打中巴走廊,中缅走廊出了问题了,中缅走廊也是第二旗舰,这两个旗舰就是中国西部到印度洋的通道,现在他就在这两个点上下功夫了。一个用缅甸的内部斗争,一个用巴基斯坦的恐怖主义,让这两条走廊走不下去。

竞争的第二个,也是过去没有出现的,就是建立反华统一战线。这个词美国已经公开使用了,而且在五年前就用。当时我向国内报告过,说美国要建立反华统一战线,国内都当笑话听。他用这个词本身就是巨大的策略。这是中国人的政治术语,用在中国的身上,这是所有的国家都可以加入的统一战线。只要和中国有矛盾,就是反华统一战线的成员,包括俄罗斯在内。这无疑是用中国的概念反对中国,而反华统一战线是个独创。像这样的一些新的竞争热点,过去我们都是想象不到的,现在成了竞争的焦点,包括人权、台湾、西藏等等。现在的“新竞争”才是大的战略竞争。这种竞争走到极端就走向新的冷战和新的热战的威胁。

中美竞争到最后,就是两国国内治理能力的竞争。即要把自己的内部问题解决得更好,同时要让对方的问题解决不了。这就是把外部竞争转化为内部竞争。这也是一个非常挑战性的问题。美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但美国怎么样把中国内部的问题变成中国战略上失败的问题,则要做充分的估计。根本性的美国霸权问题的转变。带来中美关系竞争完全新的形态,而新的形态则要做充分的研究。

美国衰落的话,对我们机遇在哪里?第一,国际体系和全球治理会发生深刻的变化,美国不能承担这么大的全球义务,就会放弃许多领域,还有很多新的全球治理和新的国际事务的领域他跟中国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这些新的全球治理领域,加之美国放弃了全球治理领域,是中国真正的机遇。

第二就是全球经济的重新组合。美国虽然经济还是“老大”,但他的比重还要进一步下降,中国的比重还要进一步上升,赶超美国GDP总量的时间比大家所想要短。如果疫情继续发展的话,5年左右我们可以达到GDP美国的总量,如果再把汇率的因素加进去,还要加速。如果总量发生变化,那么中国将带动世界经济的增量比重。目前,世界增量的25%来自中国;而如果总量达到美国同等的水平,那么世界经济总量的40%则来自中国。这是我们最大的王牌,因为总量和增量决定了很多国家不愿意和中国为敌,不愿意和中国摊牌。反过来,美国要动员这么多国家参与反华统一战线,也就做不到了。这个机遇我们不能放弃,也不能低估。

第三就是美元,美元世界货币地位是没有疑问的,但美元世界货币的地位在下降,甚至会发生危机。我们要做这个准备,因为这个危机一旦发生,对中国也是危机。中国有巨大的美元资产。但这同时也是机遇,可以策动世界货币体系重组。包括数字货币,中国的条件最为完整。美国现在在数字货币上远远落后于中国。

然后是技术链、产业链、供应链、资金链这些链条的重组,特别是这次疫情大大加速了这些链条的重组,本来我们担心这些链都从中国撤出,回到美国,但是现在证明回不去、也撤不出,还在往中国方向进。世界资金的流向、走向正在发生改变。

我今天所阐释的是如何定性美国霸权衰落,以及这种衰落对中美关系产生何种根本性改变。在我看来,中美竞争方式和竞争重点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中国的机遇和危机并存。谢谢。

本文为黄仁伟教授于2021年4月24-25日,在2021年中华美国学会年会暨“疫情下的美国与世界”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2021年5月20日首发于中华美国学会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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