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琪：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秘书长、社科学院教授

薛静：清华大学中美关系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在新冠疫情的持续肆虐当中，世界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目睹美国大选的诡谲剧情和应对疫情的失败，一种观点和认知不胫而走，逐渐散布升腾：美国正在急剧衰落，世界格局即将迎来巨变。中国在防控疫情方面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是2020年全世界唯一保持经济正增长的主要经济体。这极大地提振了国民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但同时也似乎导致了这种认识在国内的普遍流行。

美国是否正在走向衰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直是学界和社会热议的话题。我们现在不妨假设美国的确正在衰落，然后尝试着分析一下这种趋势对全世界特别是中国将产生的影响，从而理解其隐含的政策意义。

我们需要明确确定美国在当前国际格局之中的地位和作用。冷战之后，美国一家独大，与除了中国之外的大国之间的差距不断扩大。从某种意义而言，今天的国际体系是二战后以美国为中心而建立的。因此，一旦美国的地位发生动摇，必然会在国际社会的方方面面引起强烈的反应。

首先在安全领域，虽然美国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在世界上制造了不少冲突和危机，已成为全球范围内某种不安定的根源。不过，仍需要看到，美国的霸权存在也同样抑制了一些潜在的争端和战争冲突。去年美国陷入大选困局而无暇他顾，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爆发了导致5000多人伤亡的战争，叙利亚的局势也因土耳其的进攻性行动进一步复杂化。可以想象，如果美国急剧衰落，力量快速收缩，将会造成短时间世界广泛地缘政治上的权力真空，原本被压抑的各种潜在矛盾迅速激化。不管是否愿意，失去了美国的某种制约，有可能酿成武装冲突甚至更不欲的局面。不仅仅在东北亚、南亚、中东等传统热点地区，甚至在欧洲、南美也都会产生新的危机。

其次是在经贸金融方面，美国不但是世界最重要的市场之一和全球高技术领域的领军者，作为世界货币的美元对于保持全球经贸流通更是意义重大。虽然全世界对于美元的“铸币税”心存不满，批评美国为了满足本国需要，过度透支美元信用，让全世界为美国的不良货币政策行为埋单。但是，不能否认的是，目前仍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货币可取代美元的地位，为全世界的经贸提供便利，全球范围内货币重新启用金本位也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美元是美国国家实力的集中体现，是其金融力量的标志。即使美国国力出现下滑，美元地位及其代表的金融力量仍存在一定的惯性，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维持下来。这可以从美元在上个世纪取代英镑成为新的世界货币的过程中的经验得到验证。

如果缺少了美国的积极参与，很多全球性的合作和治理都将难以展开。无论是解决全球变暖、保障卫生安全还是打击恐怖主义、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都离不开美国的积极参与。

假如美国出现快速衰落，失去了对世界的领导地位，对于中国而言将意味着什么呢？中国会取而代之吗？这个问题实际上包含两个层次，第一层是中国有没有意愿成为新领导，这样做是否符合中国的战略利益；第二层则是中国什么时候才具有成功取代美国的能力，能不能得到大多数国家的认同。这两个层次是彼此交织在一起的。如果还承认当今世界处于民族国家是国际行为主体的历史阶段，能力就应该为意愿服务。也就是说，如果不符合中国的国家利益，即使从能力上具备也不应冒然出击。换言之，如果与中国的根本利益不一致，哪怕世界群龙无首，中国也不应勉强而为。

中国近年来取得了令全世界瞠目的辉煌成就，经济规模和科技水平快速提升，有希望在二十年之内从规模上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然而，作为一个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国家，我们在人均水平上尚未达到发达国家的水平。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也遗留了很多国内问题急需解决，在社会诸多方面仍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如果急切成为世界领导者，就必须为全世界提供包括安全保障在内的各种公共产品，并承担维持国际秩序的巨大成本，这不得不审慎考虑。美国作为西方国家中的一员，在西方国家主导的世界当中成为领导者，受到的阻力相对较轻。中国与之相较，从哲学思想到政治理念，从社会伦理到文化特征都存在着明显而深刻的差异，这都可能成为严重的阻碍和未来的沉重负担。

中国发展到今天，仍然需要进行深入的社会改革，解决不断出现的新的社会矛盾，探索一条对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甚至有益于全人类的发展道路。在这个过程当中，保持一定的外部压力，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推进改革进程。正所谓“小成功需要朋友，大成功需要对手”。一个有强劲实力的外部竞争对手往往能令国家保持冷静和警惕，避免傲慢和懈怠，更容易激发全社会的活力，抵制腐败和颓废，更容易对照发现自身的缺点，克服盲目和自大，有利于国家和社会的自我完善。从这个角度而言，强大的中国之于美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2021年2月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外事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杨洁篪应约同美国国务卿布林肯通电话时指出，“中美关系正处在关键时刻”。美国拜登总统誓言，要重振美国的世界领导权威。联系美国是否快速衰落的上述讨论，这番互动的实际含义值得细细玩味。

文章2021年2月9日首发于27号学术空间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