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特朗普现象”——重读《故土的陌生人》有感

2021-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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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2016年美国大选,国内诸多美国问题专家的预测出了偏差。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顶着第一夫人、联邦参议员、国务卿一系列耀眼光环、在美国政坛深耕了30年、选前被各种民调一致看好的希拉里竟然大倒热灶,输给了口无遮拦、行事乖张的“政治素人”特朗普。痛定思痛。大家纷纷将研究重点转向特朗普个人及其代表的美国选民群体,希望找到特朗普为什么会赢的答案。阿莉·拉塞尔·霍赫希尔德的《故土的陌生人——美国保守派的愤怒与哀痛》一书进入视野,与J.D.万斯的《乡下人的悲歌》一同,成为解释特朗普胜选原因的高被引著作。

J.D.万斯的《乡下人的悲歌》是一本自传,更准确的说,是一部家族史。J.D.万斯从亲历者的角度,讲述了一个家族四代人的生活经历,再现了一个出身社会底层的白人男子争取向上社会流动、实现“美国梦”的艰辛历程,揭示了社会、地区和阶层衰落会给一生下来就深陷其中的人带来的负面影响,从个体角度解释了为什么特朗普能够获得中西部铁锈地带白人工人群体的支持。

《故土的陌生人》则是一份社会学调查报告。来自“深蓝州”加州的伯克利大学教授、身处自由派阵营的阿莉·霍赫希尔德,翻越“同理心之墙”(霍赫希尔德的定义是“深刻理解他人的障碍”,使我们对信仰或成长环境不同的人漠不关心,甚至怀有敌意),到支持共和党的“深红州”、保守派根据地——路易斯安那州做了五年的田野调查。她通过对多位保守派人士的长期访谈,挖掘整理了南方、白人、中老年、基督徒、已婚、蓝领和白领这一社会群体,也就是俗称“红脖子”的“深层故事”。作为一个社会学家,霍赫希尔德写作《故土的陌生人》的初衷,是由于感受到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美国保守派与自由派之间发生的大撕裂和随之而来的政治对峙,希望通过了解对立阵营——茶党运动支持者的思想来了解茶党运动,只不过调研末期恰逢2016年共和党党内初选,因此书的后半部有一章写到了她的研究对象们对特朗普的行事风格和竞选主张的看法。无心插柳,《故土的陌生人》出版于2016年9月,而2个月后的大选,正是《故土的陌生人》的研究对象们——南方、白人、中老年、基督徒、已婚、蓝领和白领、男性选民将特朗普选进了白宫。《故土的陌生人》不仅能够帮助人们读懂“特朗普现象”,而且成了政治预言。

二、经典的意义在于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

2020年美国大选,特朗普虽抗疫不利,激化种族矛盾,破坏选举规矩,加剧政治极化,动摇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但仍得到近7500万张普选票,得票率47.2%,再一次超过选前预期。

特朗普的支持者热情不减。在他们看来,特朗普的执政困难,与其说是“特朗普主义”造成的后果,不如说是因为“特朗普主义”执行得不够彻底;在执行“特朗普主义”过程产生的问题,只能通过更彻底地执行“特朗普主义”来解决。

选举显示,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间的分歧没有缩小,反而进一步扩大。精英聚集的东西海岸大城市多支持拜登,而在南方、中西部衰败、贫穷的小城市和广大乡村居民则基本是特朗普的支持者。自由派人士更多居住在文化和族裔多元、人口稠密的城市,而保守派人士更多居住在白人为主、工人阶层主导和人口稀疏的乡村。自由派和保守派人士不仅在大政府还是小政府、增税还是减税、要不要参与国际事务等重大的政策问题上意见对立,就连新冠疫情下带不带口罩此类问题上也存在根本分歧。

2020年美国大选得票分布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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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Edison Research/NEP2020年11月4日民调

特朗普不接受大选结果,坚称大选充满欺诈,煽动支持者冲击国会,制造了1月6日的“国会山事件”。虽然美国司法部没有发现任何可能影响大选结果的欺诈证据,但特朗普的说法不乏拥趸,一些共和党执政的摇摆州以此为由提出提高选举门槛的法案。众议院共和党三号人物莉兹·切尼因质疑特朗普大选“被窃取”言论、投票赞成弹劾特朗普、呼吁共和党人摆脱对特朗普“危险且反民主的个人崇拜”,被众院共和党以损害党内团结为由罢免了党团主席职务。特朗普离开白宫后在共和党内的影响力不减反增。许多共和党人希望借助特朗普影响力在2022年中选夺回国会多数党地位。就连《乡下人悲歌》的作者J.D.万斯参选俄亥俄州联邦参议员,也要先去海湖庄园“拜码头”,寻求特朗普支持。共和党“特朗普化”趋势仍在继续。

种种迹象表明:2016年将特朗普选进白宫并支持其执政4年的保守势力依然强大。只要产生“特朗普现象”的社会和政治根源不消失,特朗普所代表的这股势力就将长期在美国内存在,不排除卷土重来。

因此,《故土的陌生人》一书的意义超越了“特朗普现象”,在于能够帮助我们了解美国保守势力及其得以产生的社会和历史条件,了解当前美国政治极化和社会分化的一部分成因。

三、阿莉·霍赫希尔德从三个方面分析了美国保守派的成因。

第一,社会原因,即保守派的“深层故事”。在实现“美国梦”的漫长登山过程中,保守派忠于自己的信仰、社区、工作、婚姻和生活方式,认真履行作为一个男人、公民、员工、家庭成员和基督教徒的职责,遵守规则,耐心地排队等候,然而在队伍中的位置却不前反退。有人插队!先是黑人,受益于联邦政府推动的平权运动,在高等院校入学、实习、就业、福利金、免费午餐方面获得优势,排到了前面。后是女性,受益于女权运动,要求与男性同样的工作权利,排到了前面。再后来是移民,包括偷渡来的非法移民,排到了前面。又来了叙利亚难民,其中,90%是年轻男性,甚至可能有伊斯兰国恐怖分子,排到了前面。最后来了褐鹈鹕,由于环境污染需要被保护,也排到了前面。他们插队都有理由:受压迫的黑人、被压制的女性、疲惫不堪的移民、备受社会歧视不敢公开身份的同性恋、绝望的难民、在环境污染和气候变暖中处境艰难的野生动植物……然而,给予这些人同情和优待,意味着守规矩排队的保守派的利益受到了损害。

是谁在帮助这些人插队?在保守派看来,是联邦政府,政府的职责本着维护队伍秩序,确保每个人有公平公正的机会追求美国梦,但却让保守派的美国梦陷入了停滞;是奥巴马总统,他是队伍的管理员,然而他却同情这些人,帮助他们插队,还告诉保守派,这些插队者生活艰难,理应享受特殊待遇,要同情他们。这让保守派对政府感到灰心和愤怒,对奥巴马总统感到怀疑,甚至认定总统和他的妻子本身就是插队者。

在政府和市场两者之间,保守派感到遭到联邦政府的背叛,全心全意转向自由市场。这是茶党支持者和特朗普粉丝们主张小政府、支持大企业、信奉涓滴经济学、本能地不信任精英、反建制的根本原因。

第二,历史原因。在阿莉·霍赫希尔德讲述的保守派的“深层故事”的背后,我们读出了地域、种族、性别三个关键词。特朗普的支持者为什么多是南方、白人、男性,而不是北方、少数族裔和女性?

阿莉·霍赫希尔德从历史中寻找并给出了答案——“两个60年代”,即19世纪60年代的南北战争和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

在第一个60年代,来自北方的联邦官员和士兵踏平了南方,将南方降到了军事上被征服、道德上被谴责(由于支持蓄奴制)、经济上被剥削(成为北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原料供应地和市场)的境地。

在第二个60年代,北方的民权活动人士来到南方抗议种族隔离,开展选民登记。从杜鲁门废除军队种族隔离,到约翰逊签署《1964年民权法》,联邦政府站在民权运动一边,南方又一次被打上耻辱的标签。

在“两个60年代”中,南方白人都是道德上被谴责的对象。在19世纪,南方贫穷白人农民被视为是大种植园主压迫黑奴的帮凶。在20世纪,蓝领白人男性是最抗拒民权运动的群体。联邦政府两次都站到了南方的对立面。在19世纪60年代,联邦政府从军事上和政治上征服了南方。在20世纪60年代,联邦政府从种族隔离政策的执行者,转而成为种族平等的推行者。

此后,女权运动、争取同性恋权利运动、以及各种身份政治运动兴起,联邦政府一次又一次地站到自由派的身边。从19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60年代,南方白人男性似乎不断被推向“美国梦”的队伍后面。在他们看来,整个北方都插队了,将南方白人男性挤到了队尾。到了2016年,奥巴马医改、控枪、堕胎、全球变暖……这些大选议题像是来自北方的又一记重击,希拉里、桑德斯都是北方政客,天然引发了南方白人男性的怀疑和反感。这是为什么特朗普能够拿下南方“红州”的原因。至此,我明白了,为什么特朗普将居住地从纽约搬到佛罗里达?

第三,心理原因。阿莉·霍赫希尔德最令人称道的一点,就在将心理学引入了对美国保守派的研究。

在“两个60年代”,南方白人都成为了道德上被谴责的对象。在全球化年代,对外投资和工作外包使得南方“阳光带”工作大量流失海外,中产阶层收入停滞,以资源能源产业和传统制造业为主的南方各州经济落后于以高新产业为主、与全球化有更多联系的东西海岸,南方白人从工作中得到的荣誉感减弱,家乡在全国的地位也不高。在“身份政治”盛行的年代,各种人群以“受害者”的身份要求公平正义,以公开自己的价值观为荣,被自由派主导的社会舆论所赞扬和包容,批评和不满则被视为“政治不正确”。传统的美国梦的道德标准发生了变化。对这些信奉异性恋、一夫一妻制、白头偕老婚姻关系的保守派,其家庭和婚姻观念遭到嘲笑和轻视,宗教观念也遭到了世俗主义和新移民带来的多元信仰的挑战,传统的荣誉基础——工作、地区、社区、家庭、教会、文化,最终是生活方式,逐一受到了挑战。以上种种,让这些自认为是真正的美国人身在故土却“感觉仿佛”(feel as like)是异乡人。

先是茶党,后是特朗普,给了他们找回自己祖国的承诺。特朗普对各种“政治正确”的公开嘲讽和挑战,如果说自由派的反应是“他怎么能那么说?”,而在保守派看来,特朗普恰恰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或说了也没有人听的话。特朗普从情感上吸引了保守派,让他们感觉“他是一个懂他们的人”、“是他们的人”,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故土的陌生人。这是他们对特朗普不离不弃的根本原因,也是特朗普不管怎么“zuo”基本盘始终稳固的原因。

四、时代是思想之母。有什么样的时代,就有什么样的思想。美国政治的左、右之争,源于分裂的社会现实。《故土的陌生人》告诉我们,研究美国的政治流派和政治思想,要不断回到社会基本面,回到田野,回到历史中去。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在下一个“特朗普现象”出现时再次出现判断上的偏差。

本文作者系齐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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