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界含世界

2020-06-18

编者按

为弘扬钱锺书、杨绛先生“好读书,读好书”的理念和精神,营造浓厚的校园人文氛围,鼓励清华同学潜心阅读思考,不断提升自身人文素养,清华大学图书馆日前举行了“好读书”征文比赛。CISS读书社特挑选出其中获奖作品,经同学本人同意后登出,以飨读者。

    作者:岳颖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我记忆力算不上好,经常忘事,背东西很慢,对于文科生而言是个苦恼。但是,很多关于书的瞬间印象,甚至早至十多年前,会在某一时刻毫无征兆地冒出,脱离于头颅,然后在想象力的簇拥下,它们以团子的形状瘫在我眼前说,“嗨,姐们儿!记得我吗?我主动跑出来找你喽!”确实是团子的形状,可可爱爱的,依稀是米白色,这么说来就形容成糯米团吧。如果有人能理解我描述的画面,我会很高兴。

似乎我的脑子对于“杂书”是个意外。“杂书”是长辈们下的定义,因为教材于我而言照样是难背的家伙。

每一本书,像个便利贴,粘在你生活录的某些页边。看到这本书,或是突然想起你生活的某一刻,关于彼此的记忆就会互相扯出。那种感觉,就像一筷子挑起纳豆,下一秒会扯出多少黏丝,皆是惊喜。

我看到《飘》,会想起来这属于六年级的暑假。小升初的过渡期,想像大孩子一样读很厚的书了。《飘》是妈妈从同事那里借来的,上下两册。我还记得是粉色的封面,软皮,不算高档的装订。

为了有仪式感,看书前我把书上的人物关系介绍抄了一遍,主要还是因为我记忆力太差,主人公的名字经常会忘掉,总要翻到前面重看。写到这里,我又想起来那个暑假也属于伦敦奥运会,再想想,抄人物图谱时,目光扫至“白瑞德”时,舅舅和表妹在客厅喊着,“好家伙!”“中国的第一枚金牌!”

我停笔出来看看,好像是一个什么射击的项目。现在记不清了可以查——“2012年7月28日,易思玲在伦敦奥运会女子10米气步枪项目上获得金牌,亦是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第一枚金牌。”所以说,这天也是我读超长篇的纪念日。

我很喜欢橘子,倒不是因为味道,毕竟酸橘子也踩雷不少。每次看到“橘子”的字眼或是图片,内心莫名涌起柔软,像裙摆泛起的纹路擦着心尖。说是条件反射一点也没有夸张。这种记忆与生理的通感,小时候的建立尤为明显。

我还记得是《儿童文学》上的文章,令自己惊奇的是,我竟然记得题目,《橘子柠檬一样香》,太难得了。不出意外地,我照样忘记了女主人公的名字,反正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就对了,文里还有开朗丑黑的干哥哥,一个很漂亮温柔的大姐姐,我唯一记住名字的就是大姐姐的追求者,叫“扁带鱼”,太形象了。夏日晚上,他们躺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漂亮姐姐用剪刀剪下成熟的葡萄,浸在凉冰冰的井水里给弟弟妹妹吃。这个细节像是冰块的触感,每每想到觉得胸口捞了趟凉水,联想到白嫩的手泡在水里的样子。

开篇,橘子未熟,青涩的果实像是绿色的乒乓球。结尾,青橘子们熟了,我记得含泪的小女孩努力开心地说,“你闻闻,是太阳和雨水的香气呀!”这句话我记了多年。

关于橘子,我还会想起北岛,也是温柔的感觉。《过节》中写道:“一位本地英雄,在废弃的停车场上,唱歌,玻璃晴朗,橘子辉煌。”该是多么美好呀,像是小孩子的视角,过节家里清扫,玻璃折出干净的阳光,也许这光就染上了桌上的果盘,里面恰好有个橘子,金灿灿的光笼罩下,橘子像是太阳。

后来看过这首诗的全文,一开始有些失望,怎么还有“毒蛇”“吞鸟蛋”“水银”这样的意象。很多人解读,“玻璃晴朗,橘子辉煌”是以美好讽刺荒诞的假象和虚无繁荣的画面,这首诗的格调该是压抑的,要结合诗人的时代背景来读。

大学后再看到这八个字,自己突然想通了。我读出来的确是明快,甚至可以想象出是孩子眼里的光裹着的世界——一个橘子也可以是辉煌的,那就足够了。

大学期间最美好的方面,无外乎多了许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从大一到现在,我陆陆续续攒了两大箱子的书,看完后就放在中厅。教材可怜地挤在书架上,最后只能忍痛把看过的《三体》系列封置到箱子里,腾出空地给教材。

这是自己读书的习惯,不喜欢借的,不喜欢电子书。我挑书比较随意,名著基本会扫一遍,公众号的推文安利也不反感,偶尔去当当网逛逛凑单买几本书。马尔克斯、村上春树、东野圭吾、王小波、余华等等……这些大师的书的内容不用我赘述,后来更多的时间在读不算大众化的书,很少去关注作者的名气了。这样的好处是脑子没有预置很多书评和读后感,读出什么样便是什么样。

读书,除了“是与一位高尚的人谈话”,我觉得也像是,以心理医生的身份看患者,或是照镜子,没人希望别人教自己怎么看患者或是你该从镜中读出怎样的自己。

生活中很多时刻,我们会觉得自己特立独行,自己思绪乱冗到脑子像是塞进了柳絮堆里,一时激情让我们觉得自己是孤掌难鸣的英雄。但是从书中,会发现很多自己的身影。

我记得看完《麦田里的守望者》后,说是震惊不为过。倒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主人公霍尔顿只是个中学生,生活条件还不错,读的学校也很好,他被退学,源头是因为看不惯周围人在谈女人、酒、性和球赛,包括好学生,几次闹事后也离校了,他是大家眼里“糟糕”的学生。他在社会上体验了短暂的成人般的繁华世界后,内心苦闷到难以描述,精神上无法调和,生了病。

选择停在原地或是自然长大,他没有退路。他看自己尚年幼的妹妹,也觉得可悲。他最后只想当“麦田里的守望者”,看护孩子们不要掉下悬崖。这是一个青春期孩子的纯洁简单的念头,是“坏孩子”的梦想。

这本书的文字笔法和亲切感让我一时怀疑作者写此书的年龄,尤其是书中畅快的骂人话,真实恣肆,像极了青春期孩子日记里抱怨的文字。

“我只知道我很想念我所谈到的每一个人。甚至老斯特拉德莱塔和阿克莱,比方说。我觉得我甚至也想念那个混账毛里斯哩。说来好笑。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突然间我变得他妈的那么快乐,眼看着老菲比那么一圈圈的转个不停。我险些儿他妈的大嚷起来,我心里实在快乐极了,我老实告诉你说。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穿着那么件蓝大衣,老那么转个不停,看去真他妈好看极了。老天爷,我希望当时你也在场。”

就凭这给劲儿的骂人法,我选择把这本书拎出来说,毕竟大多数人是不敢骂出声的,包括我。

小时候,我们会被逼着读名著,小孩子读书也是有喜恶的,也许同样的内容只是不同的译者,体感也会迥异。我理解的称作经典的书,是它们能带给最大数目的人或普通或小众的通情感受,名著的制定标准,本不该有什么范式。小时候看的“必读书目系列”,是大人们挑选出来的。

人挑书,书也挑人,这是双向契合的过程。越长大,越会对“名著”“畅销书”这样的字眼有无法细说的感受。小学时的某年暑假,老师同时布置了《童年》和《雾都孤儿》的读后感作业,都是名号响当当的书。对于前者,开篇十几页我便反复读了若干次,这次倒不是因为记不住情节和人名,是作者写得太入味了——关于空气,关于土地,关于颜色,关于人物……关于《雾都孤儿》,我看不进去,说不清楚为什么钻不进去,感觉作者始终在描述另一个离我遥远的世界,我找不到桥,手头也没有望远镜。

初高中时,当我读到阿城文集和萧红的《呼兰河传》时,我一下想起了高尔基的《童年》,是相似的感觉。隐匿在骨子里的文风偏爱是天生的,这天生也蕴着后天的成长印记。《卡萨布兰卡》中说道:“如今你的气质里,藏着你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这句话也可以重组来说,“你读过的书藏着你过去的气质,关于你走过的路和爱过的人。”

就像从小爱读小说的人理解不了从小爱读史书或哲学的。意识到这一点,高中后我的书风捉摸不定,什么书都会看看,似是淘宝的心态,不拘泥于某个书单或别人口中推荐的必读书。高中时一本书很火,叫《追风筝的人》,语文老师让我们买来读,还要求我们写读后感,说这是《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的力荐之作。

也许是我与作者笔下的人物与生活缺乏一些通透的共鸣点,这本书看完后,我没有太多的回味。我的同桌跟我完全相反,他跟我交流时滔滔不绝,讲了很多关于阿富汗、关于时事的知识。很遗憾,当时我对他口中“敏锐的真实”没有什么感触,因为我真的不了解。

我对个人旅途冒险类的书很有兴趣,《一个人的朝圣》和《寻路阿富汗》是心头之爱了。推荐给朋友,有的人觉得平平淡淡的不够跌宕,含有心灵鸡汤的嫌疑。

《一个人的朝圣》中,哈罗德老头一时激情打算徒步走到600多公里外的将不久于人世的老友处。就是在收到奎妮的信后,没有计划,没有物资准备,没有跟妻子打招呼,就上路了,就像脑子突然“短路”了一下。这本书的“救赎”主题,是老头一个人行走时的不断自我审视,他回想起小时候离家出走的母亲,年轻时候活力四射的妻子,自己深爱的已经死去的儿子,二十年不拉窗帘的屋子。书中不回避丑恶与死亡,哈罗德酗酒,不会表达对儿子的爱,儿子因吸食过量药物自杀,老头和妻子形同陌路,老友最终还是逝世……

没有什么大团圆式的结局。可看到最后还是热泪盈眶,奎妮知道老友要来看她,硬撑到见面那天离世,她的身体缩小到不能再缩了;妻子莫琳理解并接受了丈夫的不辞而别,在邻居的帮助下追踪哈罗德的足迹,最终鼓励丈夫坚持下去。一个人漫漫的朝圣路,也带着读者回顾了自己的过往,可以是几十年,也可以只是十几年。

徒步旅行的激情,谁都想过,做到的人很少,上一次可能还是童年时突发奇想要穿过学校后的野外坟地去探险,小孩子最容易捕捉并落实灵光乍现的一切。我羡慕哈罗德激情不畏的勇气,也回想起自己曾有过这样可以拿来小小夸耀的时刻,其实每个人都有,只要肯细细盘点一番。

小学时的实验课老师教两个纸杯和一根紧绷的棉线可以传声。那时的小孩子是没有手机的,跟玩伴联系不是用座机就是跑到人家楼底下嚷嚷名字。学了这一课后,我和小伙伴商量,在两栋楼之间应用这个原理。我从五楼的阳台抛出棉线,她从六楼的小卧室抛出棉线。斜相对的单元楼之间目测有一百多米的直线距离,空中还有几道电线,拜托另一个小伙伴在底下把线头绑上重物,使劲地一遍遍把线抛过几道电线,所幸只是两层楼高度。试了一个多小时后才把两个线头绑在了一起。

遗憾也正常的是,我们说话听不见彼此的声音,想通过气球放气飞窜过去传递纸条怎奈路线太长,棉线上卡着若干“殉职”的瘪气球,晃荡在空中,成为小区出格的景象。最后棉线的作用也就是传铃铛声找对方了。总结来看,算是省了几天的座机费,对家做了几毛钱的贡献。转头又想,一捆棉线值十几块钱……

每个人都总有些时段,会像极了某本书中人物的样子。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面对活生生的人,我们确实难以相通。可我们的共情力,会在文字中或影像中彰显极致,书页上和荧幕前,赚足了眼泪。这是我通过自己的专业感悟来的。

大二之前,喜欢读小说和人物小记,出于新鲜多样生活好奇的满足感居多。“让我们每个人都能从中照见自己的生活,窥见自己影子,惊悚自己的命运。”这是鲍鹏山的《风流去》中的话。大二之后,书的价值于我而言是不再停留于消遣、陶冶情操和足知之需,是自我审视的向导,是“诗与远方”的回望,很幸运这与我热爱的专业密不可分。

2018年,我第一次知道了“非虚构写作”的概念,浸在了真实的力量中。正儿八经的启蒙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本书也是诺贝尔文学奖级别的作品。就是简简单单的白描、谈话,以小人物视角还原出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灾难性,政治大环境压制下的个人被还原与尊重——“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

自己的摘录本上有一段话,是讲述者的,“突然有一天,你变成切尔诺贝利人,变成某种特殊生物,大家都对你感兴趣,却没有人真正了解。你很想和其他人一样,可是你再也做不到。……我们变成某种生物,‘切尔诺贝利’就像一个暗号,听到的人都转头盯着你看,心想:他从那里来!”疫情期间重读此处,内心又是重蹈的光景。

关于非虚构的书,我喜欢看两类,女性写的和写女性的,也许是性别认同使然。阿列克谢耶维奇是我非虚构写作爱好的启蒙者。写女性的书中,绕不开《天空的另一半》,是普利策新闻奖作品。讲述女性的绝望与希望。“许多时候,因为从没经历过真正的匮乏,你会忘记自己有多么幸运。”这句话我常用来自勉,多向下看,永远不要忘记悲悯的能力,不要对社会上发生的一桩桩魔幻现实新闻只是抱着看客态度。此书中我最喜欢《女孩效应》一章,有句话很可爱,充满希望,作者称之为真理——“女人不是难题,而是解决之道;女孩的苦境不再是悲剧,而是契机。”

我一直尝试比较纪实和虚构的力量,也总纠结于两句话,“文学来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和“现实太狗血,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媒体环境下社会的阴暗以更快速更全面的方式曝光出来,隔三差五的大新闻让人心颤。

二十岁出头,好像渐渐对情节性小说的兴趣寡淡了下去,也许是个人心境带来的阶段性改变。美好与丑陋的正视能力变得模糊,自己不像小时候那样果敢,那时也确实不会接触特别丑陋的事物。最近很喜欢“审丑”式的书籍,或是压抑的,似乎是内心更深层打开的需要。碰了渡边淳一的“禁书”,第二遍终于看进去了《罗生门》,以前因文风而不敢涉猎的川端康成也静静看了,不出意外的感伤没让人多么难以自洽,实话来讲高中或大一看他的书,确实不适宜,这是我个人度的把量。

以前觉得书越早读越好,读得越多越杂越好。现在回想,书风对心思和思考角度的塑造至关重要。不过什么年龄该读什么书,没有人能规定,就像童话也值得成人读。你读了什么书,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样的说法我觉得不假。有的人高中就喜欢魔幻现实主义,对博尔赫斯和马尔克斯的文笔情有独钟;而我到现在还是看不懂《苍老的浮云》,作者是残雪,因为她是去年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作家,我找来了她的作品读,她的光怪陆离的“丑物描述”让我觉得比《百年孤独》还要晦涩。

书与生活,早已分不开了,是筋骨连着肉的状态。每天都会突然想起一些书,某些作家或是几个书中人物,管他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人物。这种生活状态延伸出更多维度,现实与联想达到媾和的阶段,便是内心充实平静的安宁。

看到博物馆中展品下的绿色绒布,会想起落魄的斯嘉丽为了见白瑞德,用绿色天绒窗帘做了条裙子,优雅又充满活力地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最近多处公园解封,看到有人躺在草地上翘着二郎腿,会想起《枕草子》,书是散文杂记,关于很多,花鸟鱼虫,吃食节日等等。现在也就记得开头了,“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第二天便早早起床出门去公园溜达,作者没有骗人,气温未上,人气尚罕,光叶海桐花的香气格外分明纯粹;疫情期间看到有店家免费给医护人员送外卖和蔬菜,会想起熊培云的《自由在高处》书中的《国家与玫瑰》一章,这是关于“巴黎玫瑰”的故事:

二战期间,德军进驻巴黎。卖花姑娘洛希亚的店没什么生意,她心里十分难受,不是为生意,而是担心大家的生活心态。于是,她将店里所有的玫瑰花和她从别人店里买来的玫瑰花一起打包,送给左邻右舍。洛希亚的行为感动了大家。第二天早晨,驻扎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德军发现,几乎所有的巴黎女人都手捧鲜花,面带笑容,眼里没有一丝绝望的神情。当时法新社记者以“玫瑰花的早晨”为题报道此事,给了远在伦敦的戴高乐将军和战士们极大的鼓舞。十年后,戴高乐还专门找到了洛希亚,并且将她称为“巴黎的玫瑰”……

书记录了人生百态,历史变迁。社会横轴上,每个人都深觉自己孤独,不妨把眼光置于历史长河的纵轴,总会发现相似的灵魂。你所想的,也许就有前人就想过,你感受的温情会加倍,承受的苦痛会分担。

甚至,你所想的,是你过去读过的书培养下来的思想产物。故而,读书万卷的人,深懂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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