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胜: 中俄美关系与国际秩序(摘要)

2020-06-23

赵华胜:中国论坛特约专家、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

编者按

原文首发于《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0年第3期,《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主办的专业学术期刊。作者授权“中国论坛”对原文进行独家摘编。

内容提要 

中俄美关系不仅反映着国际秩序建设中的主要内容和基本矛盾,还代表着新国际秩序建设基本的不同理念和主张,并且在相当大程度上决定着未来国际秩序的走向。对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衰落,中俄美各有其作用。中国不是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衰落的直接原因。俄罗斯对现行国际秩序的作用有两重性:在维护现行国际秩序的同时对其亦有冲击。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衰落的根源在于自身。未来国际秩序的形成将是一个长期和曲折的过程,任何一个国家或国家联合都不可能单独构建起普遍的国际秩序。在中俄美形成的竞争性结构下,不可能出现一元化的国际秩序,未来国际秩序有三种可能的形态:碎片化、多元型和“新东西方”体系。“新东西方”体系有可能演变为以中美对立为主要框架。2020年爆发的新冠疫情大流行对国际政治产生巨大的冲击,包括对国际秩序和中俄美关系。不过,它更可能是加速了原有的过程,而不是改变了它的方向。

在国际秩序的创造中,大国具有更大的作用。而在当今的大国中,中俄美的影响又最为突出。不论作为个体还是它们的整体关系,中俄美都是塑造未来国际秩序最重要的因素。[1]本文不是对中俄美关系与国际秩序问题的全面考察,它集中探讨三个问题,即中俄美与国际秩序衰落的关系,中俄美在国际秩序建设中的角色,以及中俄美与未来国际秩序的形成。

H.jpg

一. 谁导致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衰落?

二战之后形成的以西方为主导的国际秩序在衰落是公认的事实。新兴力量的崛起和西方自身的相对衰落是它的基本背景和根源。那么,在这一宏观背景之下,中俄美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衰落各是什么作用?

毫无疑问,中国崛起对由西方国家主导和以西方价值体系为基础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带来重大压力,但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衰落中,中国崛起的作用是次要的,它更多表现为一种背景,而不是直接冲击。一般认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核心思想是民主政治、市场经济、国际机制。中国从来没有在整体上接受自由主义国际秩序,[2]也不把它作为总体的国际秩序和规则。

中国崛起的过程,总体上是逐渐接受和进入国际秩序的过程,同时也是进入西方所理解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过程,而不是摧毁它的过程。中国的崛起过程与国内改革开放过程是同步的。中国的改革开放在政治上向民主化和法制化方向发展,在经济上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在对外关系上从封闭转向开放,与国际规则接轨,并融入世界。虽然中国从未在整体上完全接受所谓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特别在意识形态的层面,但中国的发展在相当大部分是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主张相洽,而不是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对立和对抗。简而言之,中国崛起对现行国际秩序是建设性因素,而不是破坏性力量。[3]

俄罗斯对现行国际秩序衰落的作用较为复杂,它有两重性,一方面,俄罗斯坚持维护二战之后形成的国际秩序的骨架,另一方面,俄罗斯也被认为对现行国际秩序的稳定性带来了冲击。在冷战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俄美矛盾都占据着突出地位,它是后冷战时期大国冲突的主线。

客观地看,俄美冲突的挑起方是美国,俄罗斯是应对和反击方。诸如北约东扩、车臣问题、科索沃战争、反导条约、伊拉克战争、俄欧能源关系、中导条约问题、俄罗斯国内政治等等问题,都是美国发动在先,俄罗斯回应在后。这也是冷战后俄美关系的基本态势,即美国处于对俄罗斯的战略攻势、俄罗斯处于战略守势。在乌克兰危机发生后的2014年,国际秩序成为瓦尔代年会的主题,当年它的题目是“世界秩序:新规则还是无规则?”。它的潜台词不言而喻:国际秩序已经瓦解,世界正进入无规则状态。

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衰落的根本原因还是在其自身。一方面,是西方内部自身的发展出现问题,西方世界整体性相对衰落;[4]另一方面,是西方将自由主义思想推向极端以致“异化”,美国的单边主义一步步升级,它在国际政治的实践中遭受重大失败,国际社会对它的“普世价值”的认同降低,它的价值贬值,并为众多非西方国家所抛弃。

苏联解体后,美国失去了最大的战略制衡,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的战略冲动也油然而生。在这个过程中,美国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滥用越来越严重,它跨越了国际法的基本准则,超越了国际主权、不干涉内政等处理国家关系的基本概念,它赋予了新干涉主义政治和道德的正当性,成为新干涉主义的理论支撑。

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对美国形成制约的方面,美国采取了完全相反的做法,既置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规则和精神于不顾,不惜毁掉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框架。美国把西方政治制度强加于他国的做法,鼓励和支持通过“颜色革命”进行非正常的国家政权更迭,这对它国来说既不自由也不民主。作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主导国,美国的行为极大地降低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可信度和可靠性,它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打击更为致命。

二.中俄美的角色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在谁是国际秩序维护者和破坏者的问题上,中俄美的看法相互矛盾。美国把中国和俄罗斯定位于国际秩序的“修正主义国家”,指责中俄从内部削弱和破坏二战之后形成的国际秩序,腐蚀它的原则和规则。[5]而中国和俄罗斯的看法恰恰相反,它们认为破坏二战后国际秩序的是美国,而它们是现行国际秩序的维护者。这一矛盾的原因不难解释,那就是它们所理解的是不同的国际秩序,或者是它们侧重的是现行国际秩序的不同部分。

H2.jpg

美国所说自然是指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而中俄所理解的国际秩序首先是以联合国为核心的国际体系和以国际法为基础的国家关系准则。从这一角度说,美国从战后国际机制的主要参与者和主导者转为主要不满者和破坏者,而中俄从相对次要乃至被动的参与者转为主要的维护者。

中俄与美国在国际秩序建设上的分歧表现在多个方面。应建立一个多极化还是单极化的世界是中俄与美国最基本的分歧之一。中俄都主张多极化和多边主义,这是中俄国际合作最重要的共同立场;在国际秩序的制度构想中,中俄都主张继续把联合国作为基本框架,都坚持联合国在国际事务中的中心地位,都要求维护联合国在国际事务中的权威性;中俄都坚持把主权置于最高地位,认为主权应是国际关系不可动摇的基石,[6]不干涉内政是国际关系的不可替代的规则;中俄与美国在国际安全秩序建设上也持对立立场。中俄主张建设共同安全体系,维护国际战略稳定,反对美国谋求单方面绝对军事优势;中俄在国际秩序建设的经济层面也有原则性共识,它们的共同点是提高新兴经济体在国际机构中的地位,反对单边制裁政策,反对保护主义,反对贸易战,坚持自由贸易制度等。

在基本理念和立场相同或接近的情况下,中俄在国际秩序建设上也存在差别,在一些具体理论和实践问题上两国不完全一样,并且有不同的风格和特点。总的说,在理论上俄罗斯对美国和西方的国际秩序观批判更彻底,中国在理论上相对模糊,表达含蓄,有中庸思维特征。

在实践上,俄罗斯相对激进,更具革命性,对方践踏规则,俄罗斯就也可以不受规则约束。中国相对保守,在做法上更善于以柔克刚,注重长期效果,即使美国抛弃规则,中国仍愿恪守正确的理念和规则。不过,随着国内外形势的变化,中国外交的风格也在变化,开始更强调针锋相对和正面斗争。

在国际秩序建设的途径上,相对来说,中国更注重新要素的创造和植入,如新安全观、新型国际关系、新型大国关系、人类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亚投行等。换句话说,中国更多是从国际秩序建设的“供给侧”入手。俄罗斯对西方及其所主张的国际秩序有强大批判力,在阻止西方的某些意图时能力有余,但提供新元素的能力相对较弱,在提供替代公共产品上有所不足。这不是因为俄罗斯缺乏自己的思想和构想,而主要是由于俄罗斯的国力不足,缺乏足够的推进国际秩序构建的资源和号召力。俄罗斯官方坚持国际秩序建设,坚持维护联合国的地位,这符合俄罗斯的利益和需要,但在内心里俄罗斯深信国际秩序已经失序,联合国软弱为力,原有的治理体系已经失效,没有可靠的国际安全体系,因此在实践上俄罗斯是向确保自助自保和自成一体发展。[7]

在国际安全的重要领域战略武器控制问题上,中俄没有直接的矛盾,但有不同想法。美国试图把中国拉入美俄战略武器控制谈判,中国予以拒绝,理由是中国的战略武器数量远少于美俄。俄罗斯对中国的立场表示理解,不对中国提出要求,同时表示如果美国要求中国参加战略武器谈判,那另外两个核国家英法也应参加。[8]不过,这不单单是为中国的辩护,它也反映了俄罗斯希望看到中国加入并形成五核大国协商机制的想法。

此外,中俄在其他一些具体问题上也存在一些不同。如在联合国安理会的改革上,中俄的指导思想相同,都主张增加发展中国家的代表性,但俄罗斯率先明确表态支持印度(以及巴西)入常,[9]而中国在这一问题上持谨慎立场,这给中国带来一定压力。

三.中俄美与未来国际秩序的形成

从总体上看,现在世界还处于国际秩序的解构阶段,旧秩序正在或已经瓦解,新秩序尚未形成,这个阶段还将长时间持续。但未来国际秩序将是什么样的,却存在着极大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源于多种因素,中俄美关系是其中最主要或最要因素之一。可以断定,在中俄美关系业已形成的竞争性结构下,不可能出现一元化的国际秩序,这种前景可以完全排除。

如果这将不是统一的国际秩序,那它将是什么形态?最可能的前景有三种,即碎片化,多元型,体系对立型。碎片化是当前国际秩序的重要特点,也将是未来一段时期国际秩序的特点。从根本上说,碎片化是国际秩序的破碎,没有内在关联的碎片化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国际秩序,而更接近于无秩序。

多元型国际秩序是一种多元成分有序共存的国际秩序。这也是中俄的官方主张,多极化即是这种思想的体现。两国的设想都是形成一个包容性的国际体系和国际秩序,使不同成分融为一个共生共存和平相处的整体,既有共同规则又保留其差别。多元型国际秩序符合现实世界的变化,是最理性和最现实的选择。但它不是自然和必然实现的,还存在着与之相反的另一种可能,即体系对立型国际秩序。

这是以新的东西方体系对立为主轴的国际秩序,它是指以中俄和美国为代表的两大国际力量形成系统化和体系化的对立。新东西方体系是形象性比喻,不能把它与冷战时期的东西方体系等量齐观。与多元型国际秩序的情况相反,新东西方对立的推动者是美国,中俄是反对者。但尽管有中俄的反对,这个过程仍可能发展,而且中俄也会被动地被拖入这个过程。在现阶段,新东西方体系的轮廓已隐约浮现,并在继续发展。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中俄所主张的国际秩序包含着自由民主、公平公正、社会发展、市场经济、多边合作,这些思想与自由主义的精神并不相悖。客观地看,它汲取了自由主义思想的精华,并且反映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进步的一面。它不强制他国接受本国的意志,因此它在本质上没有专制的属性。就此而言,美国以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之名而将其意志强加于他国更多专制性。

假使这种新东西方体系将会出现,它未来还有发生演变的可能。它的方向是从以中俄-美国为框架演变为以中-美为基本框架,俄罗斯退为支持性或独立角色。中俄关系也可能有某种变化。在中俄国力差距拉大到一定程度时,两国的国际秩序观有可能发生分化,导致两国在国际秩序主张上的统一阵线松散,但这不意味着中俄整体关系的逆转。

文内注释

[1]Andrey Kortunov, China, Russia andUS define world order, July 17, 2019

https://russiancouncil.ru/en/analytics-and-comments/comments/china-russia-and-us-define-world-order/

[2]于滨教授对此有详尽的阐述。见于滨:中俄与“自由国际秩序”之兴衰,《俄罗斯研究》,2019年第1期,第33页。

[3]西方学术界也有认为中国不是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衰落原因的看法。Robert Farley,China's Rise and the Future of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Asking the Right Questions,February 23, 2018

https://thediplomat.com/2018/02/chinas-rise-and-the-future-of-liberal-international-order-asking-the-right-questions/

[4]郑永年教授认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西方内部秩序的外部延伸,今天自由主义国际秩序面临的挑战是由于西方内部秩序出了问题,影响到外部秩序。郑永年:“如何理解西方的新一轮反华浪潮”,《联合早报》,2020年2月11日。

[5]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p.2.

https://dod.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8-National-Defense-Strategy-Summary.pdf

[6]中俄相关的表述可见:王毅国务委员兼外长在外交部2020年新年招待会上的致辞,2020-01-20,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hd/t1734329.shtml

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выступил на итоговой пленарной сессии XIV ежегодного заседания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го 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Валдай» под названием «Мир будущего: через столкновение к гармонии». 19октября 2017 года

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5882

[7]ВладимирПутин принял участие в итоговой пленарной сессии XI заседания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го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 «Валдай». Тема заседания – «Мировой порядок: новые правилаили игра без правил?». 24 октября 2014 года

http://www.kremlin.ru/news/46860

[8]Гла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ответил навопросы российских журналистов по завершении саммита БРИКС в Бразилиа. 14ноября 2019 года 

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62047

[9]Выступление и ответы на вопросы Министра иностранныхдел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С.В.Лаврова на пленарной сесси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конференции «Диалог Райсина», Нью-Дели, 15 января 2020 года,15-01-2020

https://www.mid.ru/ru/foreign_policy/news/-/asset_publisher/cKNonkJE02Bw/content/id/3994885



上一篇:朱锋:未来几年国际秩序可能处在持续调整中

下一篇:姜锋:别把口罩变成政治,共面危机的各国相互“依赖”也是一种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