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帆:美国对华战略临界点与限制性竞争

2020-05-14

王帆:中国论坛特约专家、外交学院副院长

当前,美国对华战略聚焦两个核心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美国国内认为中国具有了挑战美国的实力,且已经根本性地影响到美国的世界主导地位,出现了所谓的战略临界点;另一个问题与第一个问题相伴,即美国如何应对这种挑战。关于第一个问题,美国国内形成了全面的共识;关于第二个问题,目前还存在争议。在特朗普时期,美国认为来自中国的挑战已经构成了对美国的现实威胁,如何切实有效地遏制和延缓中国的发展成为美国对华战略的题中之义。

一、战略临界点的形成及原因

随着中美实力对比的变化以及中国影响力的不断上升,美国战略界逐渐形成一种关于战略临界点的共识。美国战略界认为,中国国家实力和战略的转变已经突破了守成国的警戒线,中国已经完成了在亚洲的优势地位塑造,正在向远海迈进。美国战略的转折点已经到来。美国前财政部长亨利·保尔森( Henry Paulson) 提出: “美国人越来越相信中国是一个同一级别的竞争者,在推行有敌意的政策,并对美国构成战略挑战。”如果这一问题过去还是在量变的积累阶段,那么现在就正在发生质的变化。

美国学者戴维·蓝普顿( David Lampton) 首次提出中美关系进入“临界点”这一概念,但没有明确地指出标志到达临界点的具体比例。2015年5月6日,在美国亚特兰大举行的世界中国学论坛首届美国分论坛上,蓝普顿指出:“(美中)自2010年以来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打破平衡的临界点越来越迫近。我们各自的忧惧比两国关系正常化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于压倒我们对双边关系寄予的‘希望’的临界点。”他强调,对一个总体上积极的中美关系来说,至关重要的某些支撑力受到侵蚀。虽然中美关系的根基还没有坍塌,但是今天美国政策精英中的重要成员越来越倾向于把中国看做对美国“主导权”(primacy) 的威胁。“大约2008年以来,一系列地区和全球的形势发展和突发事件为这类消极论调在两国社会的滋长提供了肥沃土壤,包括2008年金融危机、香港事件、中国东海和南海的形势发展、美国无力迅速自拔于中东中亚的泥潭,以及美国和其他国家对中国国内外政策走向的疑惑。”在21世纪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综合影响下,美国觉得自己在相当程度上保持着世界唯一经济军事超级大国地位带来的安全感正在逐步丧失。“与此同时,中国却享受着加入WTO之后的高速增长,平稳地渡过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而且成为几乎所有亚洲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取代国际政治经济与国际关系起国的标准。阎学通等将“相对实力达到霸权国40% 之后,相对实力持续增长,进入体系大国前三位,期间相对实力达到霸权国80%以上的时间持续至10年以上”视为崛起国的标准。罗纳德·唐门(onald Tammen) 在分析战争风险时也设置了相似比例,他认为崛起国与霸权国的权力对比介于80%—120%之间时,战争风险最大。

对于“临界点”,中国学者也有过讨论。张宇燕认为,挑战国国内生产总值(GDP)总量达到守成国2/3是双方关系质变的“临界点”。“2017 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标志着中美关系进入了一个质变期。这两个大国,从全球的格局来看,其力量对比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中国的GDP 已经达到了美国的2/3。我觉得2/3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一个临界点,我说的这个数据是以目前的市场汇率来计算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强国都会考虑他在世界上的一个地位。”冯维江将一些观点总结为“临界点之后发生质变”,他指出:“当前学界有观点认为,当崛起国的实力达到霸权国实力某一比例的临界线之后,两者关系会发生质变,竞争的一面会压过合作的一面,走向破坏性对抗的风险急剧上升。”世界银行数据显示,2018年美国的GDP是20.5万亿美元,中国的GDP13.6万亿美元。如果按照上述分析,中国的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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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战略界普遍强调,中美关系已经处于一个特殊时期,即权力转移过程中的“临界点”,一旦崛起国的实力达到或超过这个点,崛起国与霸权国的关系就会发生质变。A.F.K.奥根斯基( A.F.K.Organski) 1958年在分析崛起国为何会发动战争时指出,“当崛起国的实力达到顶峰时能与霸权国大致相当,崛起国在无法保持力量继续增长以超越霸权国的情况下,会发动战争以谋求主导地位。”但是,奥根斯基没有明确提出“临界点”的概念。在奥根斯基和亚采克·库格勒( Jacek Kugler) 二人1980年的共同著作中,他们将实力达到霸权国经济总量80%的崛起国定义为挑战者,并将挑战者分为对现状满意的挑战者和不满现状的挑战者。前者例如欧盟,后者例如苏联和中国。他们还认为当主导国家及其联盟伙伴说服潜在的挑战者支持现状时,就可以实现稳定。与之相似,中国学者也将80%作为界定崛国际政治经济与国际关系GDP已达到美国GDP的2/3,正好达到战略冲突加剧的临界点。需要看到,战略临界点概念的形成与提出不是一个突发的学术思潮,而是经历了较长时间的酝酿,是基于中美关系发展的较长历史时段和中美实力对比的深刻变化而形成的。

(一) 中美实力对比出现了巨大变化

中美关系中的一些因素在过去几十年中持续存在,为什么有些因素开始占了上风,尤其是对抗性因素正在成为中美关系的主基调?

美国相对衰落。从中美经济总量、经济增长率和GDP世界占比几方面比较,美国绝对实力没有下降,中国实力有所上升。但美国GDP全球占比有所下降,中国GDP全球占比上升。21世纪以来,曾作为超级大国的美国面临相对衰落的境 况。美国GDP占世界总额的比例在波动中下降。2001年,美国GDP占世界总额的比例达到最高点,为31.83% 。此后十多年逐渐下降,2011年这一比例跌到21.17%,为冷战结束以来的最低点,2012年开始有所回升,2017年达到24% 。换句话说,美国经济增长率在上升,GDP总量也在上升,但全球占比稍有下降。

美国的相对衰落主要体现在GDP的相对优势缩水上,在军事力量、科技力量、文化影响力等方面,美国的全球领先优势依然非常明显。除此之外,美国遍布全球的庞大联盟体系也为美国霸权提供了重要支撑,对于美国的全球和地区战略具有重要影响。因此,判断美国的实力不能简单看GDP 数据,而是要综合地看待美国的战略能力。国家战略能力是指运用国家战略的能力,相较于综合实力而言,更能体现国家的重要性和国际影响力。国家战略能力基本包含战略资源、转化机制和战略谋划三个部分。从这三个方面来看,美国的战略能力至少在未来 30年依然是世界领先。

中国实力大幅提升。在当前国际力量对比的演变中,中国非常引人注目。中国不仅正在快速 崛起,而且在国际社会中的作用也在不断增强。中国经济已成为亚洲和世界经济增长的重要引擎。目前,中国经济正经历结构性调整,向更加可持续的发展模式转变,GDP增速虽然放缓,但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仍在提升。2013—2018年,中国经济年均增长约7%,而同期世界经济年均增长约2.9%。中国已具备世界最完整的产业链,220多种工业产品的产量居全球第一。中国拥有世界上里程最长的高铁网,航天技术名列世界前茅。2019年,在世界500强榜单上,中国129家企业上榜,入榜企业数量首次登上榜首。随着中国实力的不断增强,中国日益成为国际舞台上举足轻重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力量。在全球经济治理、环境和气候变化等重大国际议题上,中国的发言权和影响力不断提升,这在十多年前难以想象。

无疑,中国的变化客观上正在改变着当今国际体系和大国间关系。1991年之前,国际力量格局基本上呈两强并列,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后,国际力量格局呈现为美国一超独大,这种状态持续了约20年。2010年,中国异军突起,成为世界经济的重要引擎,GDP 总量居世界第二、亚洲第一。一超多强的局面虽仍在持续,但多强出现了变化,其中以中国实力的增长最为突出。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中国的经济总量分别超越意大利、法国、英国、德国、日本等传统经济强国,中国成为  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中国拉大了与其他诸强的距离,同时缩小了与美国的差距。中美两国的GDP总量均超过10万亿美元,已经和世界其他国家拉开了巨大的距离。尤其是在科技创新领域,中美两国在通信、生物科技、人工智能、云计算等领域已经形成了前沿竞争态势,最近十年的新科技、新产业,例如电子商务和移动支付、云计算和大数据、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基本上都是在中美两国最先开始得到大规模应用的。

显然,中美力量对比的变化主要在于中国之变: 其一,中国变化之快超出美国预料,取得的成绩也超出美国的预料; 其二,中国的变化没有按照美国期望的方向发展。另外,也要看到,中国虽然实现规模化发展,但中国的人均GDP仍然居于世界中下游,中国成为一个强大的发达国家还需要国际政治经济与国际关系漫长的时期。但是,美国基于霸权思维和强权政治逻辑,聚焦于中国发展的阶段性而无视中国发展的历史起点和现实挑战,对中国的发展成就采取了简单化的判断并夸大了中国发展带来的所谓威胁。

(二) 美国对华认知的转变

基于对中国发展现状以及未来可能趋势的恐惧,美国国内对中美关系性质的判断出现了重大的战略性变化。美国政府不同层级官员频繁释放对抗信息。不论是《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和《核态势评估》,还是诸如史蒂夫·班农( Steve Bannon)、彼得·纳瓦罗(Peter Navarro)、约翰·博尔顿( John Bolton)、迈克·彭斯( Mike Pence)等前任或现任内阁官员的讲话都强调中国崛起所具有的挑战性。目前,美国战略界对中国的身份判断基本一致,将中国看做战略竞争者,认为中国的目标首先是获得亚太主导权,最终是取代美国成为全球霸主。美国智库认为中国在实力和规则上对美国形成了双重挑战。

中国军力超越美国亚太传统优势。一些美国智库认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已打破美军在第一岛链内的优势。中国的军费开支已经超过美国的1/3,远超亚洲其他国家的总和。若以年均7%的速度增长,中国国防开支将在2045年左右超越美国。美军印度洋—太平洋(以下简称“印太”)司令部下辖仅37.5万人。在南海,中国海军在人数上相较于该地区的美军已经拥有10∶1的优势。中国还创新了战术和战略,利用敌人战略和反应能力的局限性,获得了非对称优势。很多美国智库认为美国正在丧失亚太地区的军事优势。中国的区域拒止和区域封锁战略阻碍了美国力量进入亚太地区,赋予了中国“潜在的决定性优势”。而且,中国已拥有可信核力量和核威慑能力。中国在时间和空间上有重大优势,并最终将获得无法逆转的主导权。

中国经济崛起动摇美国霸权的基础。中国经济实力的快速提升是美国面临的又一挑战。美国智库认为中国巨大的经济体量、政府主导的经济体制和强制性经济外交构成对美国经济霸权的威胁。中国经济体量的膨胀是对美国经济霸权的直接挑战。以购买力平价为指标,中国经济早已超越美国。美国战略和国际问题研究中心(CSIS)的报告认为,中国的GDP总量将会在2028年超过美国。更重要的是,国家安全与经济实力密切相关。一个国家越富有,其军事实力就可能越强。如果中国成为一个与美国经济规模相当的国家,无疑将会改变国际权力分配现状。

中国正在挑战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美国战略界认为中国对规则的挑战表现为三个方面: 输出国内发展模式、破坏自由国际秩序以及挑战美国价值观。中国选择性修正现有秩序,对国际秩序的遵守是不平衡的,且在反对美国占优势的制度。尽管中国支持现有的贸易体制和世界贸易组织(WTO) 等国际经济机构,但中国没有倡导资本和信息自由流动这两个全球化原则。中国通过回避或藐视国际正式和非正式规则,利用不太明显违反国际规则的歧视性政策和行为来获得贸易优势。中美在科技领域的竞争进入白热化阶段。中国政府的科技目标是减少对外国技术的依赖,促进关键领域的自给自足,同时提高中国国家科技巨头的全球影响力。在科技领域,中国对美国形成了赶超之势。有美国智库指出,中国的科技进步不仅给美国国家安全带来了风险,还挤占了美国际政治经济与国际关系国的市场和商业利益。中国在量子技术方面的进步有可能改变国际军事和战略平衡,甚至可能超越美国的传统军事技术优势。中国在量子雷达、传感、成像、计量和导航等方面的研究和发展可以直接应用于军事领域。中国可能会站在被称为“量子人工智能革命”的前沿。还有美国智库指出,在美国和中国之间可能发生的贸易战中,美国科技部门损失最大。美国和中国在技术发展、供应链和商业市场等方面紧密交织在一起,中国信息和通信技术政策的全面实施将损害美国的经济繁荣以及保持技术创新优势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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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带一路”倡议带来全面挑战。“一带一 路”倡议刚被提出时,并没有引起美国的过多关注。美国各界普遍认为这一中国版的“马歇尔计划”过于宏大,面临太多挑战,可操作性不强,只是一种虚幻的想象。特朗普上台以后,美国对“一带一路”倡议的关注迅速增加,美国智库关于“一带一路”的研究报告的数量也急剧增长。美国智库普遍认为“一带一路”倡议是中国新的外交战略,是由政府主导的官方行动。例如,美国战略和国际问题研究中心认为,“一带一路”倡议是中国海洋战略的一部分,服务于更大的战略目的。海上丝绸之路的目标是争夺海洋霸权; 中巴经济走廊的目的是将中国的战略延伸到印太地区,导致美国在阿富汗、克什米尔、反恐和核扩散等关键问题上失去在巴基斯坦的部分影响力,并在印太地区对抗美国的影响; 孟中印缅经济走廊将改变印度洋的格局; 中国—印度支那半岛经济走廊(中国称中国—中南半岛经济走廊) 可能侵蚀该地区目前的安全架构,使中国能够利用其经济杠杆,在邻近地区积聚过多的地缘政治力量。

总之,美国战略界普遍认为,对于美国而言,中国的挑战具有尖锐性、现实性和紧迫性。所谓战略临界点就是守成国认为挑战国已经开始形成 对其主导权的挑战。正是基于战略临界点的判断,《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将中国定义为战略“竞争者”。

二、美国对华战略选择

长期以来,美国对华战略的选项始终集中于战争、遏制、接触等方式,或者是这几种方式的组合,如战争威胁加遏制、遏制加接触、接触加改变等,在不同时期各有侧重。如果使用排除法,可以发现,美国对华战略的原有选择似乎均面临困境,美国对华战略可能出现新的替代性选择。

(一) 美国难以承受中美直接军事冲突的后果

美国学者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在其著作《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中得出了一个结论: 自1500年以来,历史上16次权力转移中,12次是以大国之间的战争结束的。而当人类进入核时代之后,他的这一结论已经不复成立。大国之间的战争只能意味着两败俱伤,没有赢家。因此,大国之间爆发体系性战争的可能性较小,但冲突形势日益多样化,如贸易战、网络战、金融战将成为大国较量的主要形式,这些形式的竞争产生的破坏性影响同样不可低估。

目前,中美之间出现重大军事冲突的风险并未完全消除。一般而言,美国基本不会为中国周边国家与中国的冲突而战,但美国很有可能策动、间接支持中国周边国家与中国进行所谓的局部冲突。例如,在钓鱼岛问题和印巴问题上,中美直接卷入冲突的可能性不大。中美两国都无法承受全面冲突的后果,所以冲突升级的可能性也很低。

中国增强自主防卫能力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慑止中美军事冲突的爆发。正因为如此,美国多数智库对美国政府的军事建议是限制。他们认为,中美发生冲突的可能性和频率将会很高,但冲突升级的可能性很低。例如,美国智库建议,美国国务院定期向公众报告中国在南中国海的军事和强制( coercion) 活动,以阻碍中国扩大和巩固对水路及其上方空域的控制。这是一种随时可用且成本低廉的措施。美军可以利用全天候执勤的侦察 机和定期“航行自由行动”,持续干扰和阻止中国的岛礁建设。

美国还强调充实“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Free and Open Indo-Pacific)。在战略部署上,美国将把太平洋与印度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维护其在这两个地区的政治和安全上的主导权,对崛起的新兴大国进行战略牵制,而这种战略牵 制主要是针对中国。因此,美国国内有人主张在印太前沿地区适当增加部署具有象征意义的武器。

(二) 美国对华战略面临选择困境

美国的对华战略仍处于摇摆之中,尚未有定论。美国领导人现在面临抉择:究竟是继续与中国保持接触还是分道扬镳。选择前一条路,美国可能面临经济和安全威胁;选择后一条路,可能削弱双方经济,甚至有朝一日导致战争。

《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并没有将中国作为敌手。2017年12月18日,白宫发布特朗普总统上任后的首份《美国国家安全战略》,首次将中国定位为头号“竞争对手”。在报告中,中国被定义为“战略竞争对手”“修正主义国家”“专制的政权”。同时,报告一方面强调竞争,另一方面也并没有放弃合作。报告认为来自中俄两国的竞争并非总是意味着敌对,也并非一定会导致冲突,“基于这两个国家的意图并非是不变的,所以美国准备与两国开展跨区域合作以谋求共同的利益”。

美国政界和学界普遍认为,应当放弃之前对中国的接触战略。多数人认为,通过接触而改变中国、将中国拉入美国期望的轨道的企图显然已告失败,但是,一些人强调,需要继续以符合美国利益的方式与中国接触,反对脱钩,全面脱钩是没有可能的。在全球化和相互依赖的情况下,美国试图孤立中国的意图也是难以实现的。有美国学者认为,美国试图制造类似于冷战时期的两个独立的经济体系,从而限制中国获取新技术的努力是难以奏效的。“特朗普希望拿美国制造的零部件作为砝码,要求中国购买美国大豆。华为不仅未向特朗普的要求让步,反而推出了自己的操作系统‘鸿蒙’,替代安卓系统,减少华为对美国技术的依赖。但完全切断两国数十年的联系,切断世界最大两个经济体之间的一体化供应链必将导致混乱。”脱钩极有可能加剧美国和中国之间的敌对情绪,美国盟友也不会像冷战时期那样追随美国,不会参与遏制中国的“竹幕”(Bamboo Curtain)。脱钩还会削弱美国影响中国行为的能力,损害美国通过接触战略在核扩散、反恐、网络安全、高科技等领域已经取得的利益。但是,也有美国智库强调军事领域脱钩的必要性,以减少不必要的能力“外溢”。再有,即使是全面脱钩也很难限制中国,现在新兴国家经济体在世界经济中的占比已经达到70% ,而传统发达国家只占30%,出现了全面的逆转。中国等新兴国家即使中断与传统发达国家的经济合作,也可以自成一体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

(三) 美国对华战略有可能采取限制性竞争的方式

接触加改变的战略无效,战争、遏制、接触均不可行,而全面脱钩亦无可能。美国战略界尝试提出新的战略概念指导美国的对华政策。美国进步中心的梅拉妮·哈特(Melanie Hart) 和凯利·玛格萨门( Kelly Magsamen)建议,美国对中国应当“限制、调动和竞争”,在不同的议题领域,美国对中国应当有不同的政策原则,并设计政策工具。尽管中美脱钩并不现实,但是美国需要控制或者管理中美之间的经济相互依赖关系,与中国保持一定距离,减少因相互依赖带来的脆弱性。美国虽然无法遏制中国,但必须平衡和限制 中国的力量和影响。中国崛起为亚洲最强国家的势头无法避免。美国要做的不是遏制中国的崛起,而是通过加强联盟体系、构建排除中国的新的国际经济体系和推进建设有弹性的区域治理体系,以平衡中国日益增长的力量和影响力、限制中国经济和军事对美国在亚洲和全球的利益所造成的“威胁”。

综上,美国目前可行的战略可以被总结为限制性竞争。所谓限制性竞争,就是给中国的发展附加各类条件和限定,使得中国现有的发展模式被束缚,使得美国能够在竞争中继续发展不对称优势,无论是通过谈判还是其他途径,继续在不合理的条件下与中国竞争,并最终打垮中国。  

20世纪80年代,美国对日本的打压是通过经济方式实现的,结果是日本经济长期萎靡不振,不再能够对美国构成威胁。对于中国的发展,美国最有可能选择的方式显然是限制和打压中国经济的发展,打乱中国的发展节奏,试图通过极限施压改变中国的发展模式。核心就是以各种方式限 制对方发展,而使自身保持或谋取竞争优势。限制与遏制是有区别的,遏制是不接触的施压,而限制是接触或部分接触的施压,不是全面的脱钩。遏制有可能导致全面孤立或大范围孤立,而限制只能减少接触的强度,并不能导致孤立。美国希望通过施压和限制,陷中国于困境,压缩中国的战略选项,限制的目的是削弱和延缓中国的发展进程和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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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片:美国国会山(新华社)

也有美国学者提出,中美之间已经出现了 “新冷战”,美国应该运用“新冷战”战略来对付中国。然而所谓“新冷战”的实质也只能是限制中国。

所谓“新冷战”战略大体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其一,通过贸易战、金融战、网络战打压中国。但这些做法只可能限制而不可能消灭竞争对手。保尔森提出“经济铁幕”之说,显然也是意在限制铁幕后面的经济发展。其二,在国际秩序层面,美国另起炉灶,对现有体制进行重塑或另起新的体制。制度性权力是零和的,也是排他的。重新制定规则,重建国际组织将有利于美国继续保持制度优势。例如,重新确定市场经济地位的标准和发展中国家的定位,对非市场经济国家加征关税等。体系和制度之争有可能成为中美之间竞争的一个重要领域。美国试图通过建立一些新的国际制度,如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和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架空WTO,然后将中国排除在外,从而限制中国在体系内的高速发展。其三,“印太战略”也属于对中国采取的限制性竞争战略。“印太战略”的实质 还是控制中国的石油运输线。美国的“重返亚太战略”重点是重返东南亚,东南亚确实是中国对 外合作的重要区域,但更为重要的是该地区能够影响中国对外部能源的获取。因此,“印太战略”就是美国拉拢印度一起阻止中国的西进战略。其四,加强人员交流的限制。暂停敏感领域的学术交流、军事对话等,科技等领域的限制会更加严格。美方建议孔子学院独立于美国的教育体系,收紧科学、技术、工程、数学专业的签证。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强化了外商投资交易的审查。中国最有可能选择的方式显然是限制和打压中国经济的发展,打乱中国的发展节奏,试图通过极限施压改变中国的发展模式。核心就是以各种方式限制对方发展,而使自身保持或谋取竞争优势。限制与遏制是有区别的,遏制是不接触的施压,而限制是接触或部分接触的施压,不是全面的脱钩。遏制有可能导致全面孤立或大范围孤立,而限制只能减少接触的强度,并不能导致孤立。美国希望通过施压和限制,陷中国于困境,压缩中国的战略选项,限制的目的是削弱和延缓中国的发展进程和速度。也有美国学者提出,中美之间已经出现了“新冷战”,美国应该运用“新冷战”战略来对付中国际政治经济与国际关系年,美国国会还批准通过了《外国投资风险评估现代化法案》(Foreign Investment Risk Review Modernization Act) 。

显然,“新冷战”意在通过体制机制和人员隔离等方式加强对华限制的力度。总之,美国的限制措施包括: 改变中国的发展中国家地位,限制中国的发展空间; 通过贸易、科技、军事三个方面全面限制中国的发展规模和影响力,尤其是限制中国的高科技发展。除了对大约一半的来自中国的产品征收25%的关税之外,美国还限制各种对华技术出口,试图阻断某些中国公司(如华为集团)购买美国产品,并对中国在美投资设置障碍。阻止中美之间的科技交流、政府各部门的高层交流以及人员交流。

通过限制改变中国的发展模式。美国智库认为,美国发起中美贸易摩擦绝非仅仅是为了减少对华贸易逆差,美国希望通过贸易摩擦限制或改 变中国经济以国企为主导的发展模式。这才是更 为根本的目标。美国应与各国联合向中国施压,促使中国从根本上改变自身经济体制。中国长期得益于体制优势,若无外部压力,中国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自身体制。

美国战略和国际问题研究中心认为,纯粹的防御性、民族主义战略只会减缓中国的发展,不会改变它。美国需要更新和维护基于规则的经济秩序,与盟友和伙伴协调合作限制中国行为。美国将外国投资委员会作为保护美国国家安全的重要工具。美国官方正在不断限制中国进驻美国股市以及中国购买美国社交媒体等行为。美国还试图限制中国的海外贸易和海外利益保护等行为。

总之,针对中美关系的复杂性,美国正试图运用更有效和强硬的方式限制和管束中国,使美国能够在未来的竞争中保持上风。

三、中国应对美国战略的对策建议

无论美国2020年总统竞选结果如何,美国对华战略限制、削弱、打压的一面都将会得到延续。在未来一段时间,中美之间在经济领域有可能达成阶段性协议,但摩擦仍将继续。中国经历过美国对华全面封锁的时代。现在中美之间出现的问题已经是中美关系进入新阶段的问题。从1989年的制裁到1999年的炸馆事件以及2001年的撞机事件,中国都经受住了巨大的考验,同时尽力维护了中美稳定的大局。

对于目前的局势,中国有应对经验、有战略资源、有更多腾挪空间。要始终坚持以我为主,从最有利于中国发展的角度来看待大国关系尤其是中美关系。坚持改革开放仍然是中国未来发展的金钥匙,尤其是在美国对中国采取打压战略的时候,继续改革开放更具有战略引领的作用。唯有如此,才能够破解美国的限制性竞争战略。

中国已经进入发展的关键期和振兴期,这也是传统大国不惜代价对中国进行围堵的竞争期。当前,中国以谋求、维护和延长战略机遇期作为战略设计的主线,在这一主线之下,新型国际关系尤其是新型大国关系充满不确定性,贸易冲突可能长期影响中国的经济和国际合作大局。

中美冲突具有不可调和的一面。在所谓的临界点出现之后,中国越发展,面临的挑战将会越大。中美冲突不是主观意愿能够改变的,但又不可能听任这种现象持续下去。中美关系对于双方而言都十分重要。对于美国而言,目前在国际体系中真正能影响美国地位和霸权利益的国家,就是中国、俄罗斯等新兴大国。同时,美国明确的对华战略并未完全成形,仍处于酝酿期,不确定性强,也更加复杂,但也更具有可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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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美国可能采取的限制竞争战略,中国应采取以下应对措施。

首先,要强化战略制衡。美国作为霸权国家,自身面临战略重点与战略全局之间的平衡问题。美国担心当它确认战略重点之后,又不得不应对其他地区的危机。一旦在一个地区投入过多,则其他地区就会出问题。美国国内对于海外军事行动始终存有分歧,孤立主义思潮正在回升。美国难以形成对华统一战线。中国反而更有可能寻求 反对贸易保护主义的合作伙伴,更有效地发挥中国市场和资本的制衡作用,全面强化军事、经济、外交、安全等综合制衡力量。只有使用更加有效的制衡和抵押能力,中国才能够抑制、平衡、反限 制美国。在国际层面,大力发展友好关系,通过“一带一路”建设,实现联通,进而形成有利于发展中国家发展的态势。

其次,加速战略转型,从战略上改变对美不对称依赖的状态。中国这样的大国必须改变中国对美国的依赖大于美国对中国的依赖这种不对称局面。由过去的对美高度相互依赖转变为对外开放更加均衡。从战略布局、创新竞争优势等方面构 建全新的对外开放布局。针对美国的“脱钩论”要有底线思维,进行战略上的准备。最终实现促使美国由想脱钩到不能脱钩、不敢脱钩,而中国则随时可以保持战略自主性,不为脱钩所控、所惧的局面。

第三,继续展现合作的意愿。中国从未放弃与美国合作的努力,在中美竞争不断加剧的今天,中国仍然以负责任大国的姿态保持对美合作的强烈意愿。中美在朝核、伊核、反恐、人道主义援助、预防流行性疾病、气候变化等问题上仍有合作空间。但从合作的角度看,中美必须化解合作与竞争中的新问题。

当前的冲突表明,中美之间原有的共赢模式出现了问题。中美贸易原本不是你得我失的较量,而是共赢的过程。但同样是共赢,收益分配比 例已经无法同时满足合作双方的期望。这一现象是中美关系发展到新阶段的产物。中美两国需要解决的是共赢的利益分配问题,而不是放弃共赢。中美之间要找到共赢的新途径、新领域,甚至要创造共赢的新疆域。

中美在寻找和创造战略共识时必须明确,考虑到国际形势面临复杂尖锐的非传统安全挑战,中美面临的共同威胁仍然大于彼此之间造成的威胁。历史上的中美关系,战略稳定依靠的是战略共识。现在,中美需要寻求新的战略共识,这一共识必须建立在对中美各自稳定有重大影响的基础上,而不是小的技术性的共识或者说某个领域的共识上。中美如何确认共同威胁,这可能是未来的新课题。当然,也需要做好准备,应对在缺少共同威胁的情况下稳定中美关系的挑战。

第四,以整体战略化解美国的限制性竞争。中国具有整体高效的体制优势,国家能够支配的战略资源丰富,要强化对于国家重大战略资源的整体统筹和调动,将战略资源更快、更高效地转化 为解决问题的能力。

对于中国而言,在美元体系下的崛起可能面临受制局面;我们要积极防范未来可能到来的金融战,加速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同时,利用对外合作整体布局,在更加广阔的空间发挥影响。

未来一段时间,美国的对华战略决定着美国 的未来,未来的中美关系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实现。转型过渡期的趋势性紧张正在变成现实的较量。中美竞争越来越具有立体感。中美之间的5G之战已经白热化。这个时候,中国尤其需要保持战略冷静和定力,从战略高度全盘布局、精确施策,理性从容应对,迎接即将到来的更大挑战。

本文首发于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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