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昊：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特约专家，中国论坛特约专家
近日，美国总统拜登在他的家乡特拉华州主持了其任期内的最后一次“四边机制”（QUAD）领导人峰会。四边机制是美国与日本、澳大利亚、印度共同构建的政策协调平台，它在拜登任内得到了全面强化，成为其力图打造的重要政治遗产。
在这次峰会的内部讨论中，拜登声称，中国正着眼于应对国内经济挑战，并拓展外交空间服务本国利益，但中国在经济和技术等领域的行为给整个印太地区带来“考验”。
显然，四边机制的强化与美国针对中国展开的大国战略竞争密切相关。在拜登政府印太战略布局中，四边机制是从“大安全”层面构建盟伴体系、对中国进行全面施压的“骨架”。
四边机制不断充实
美日印澳四边机制的最初构想来源于日本。2012年12月，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撰文提出构建以美国、日本、印度、澳大利亚为支柱的“民主安全菱形”（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并推动英国和法国在“印太”区域安全方面发挥更大作用。
“印太”是印度洋-太平洋的简称，它体现了一种在两洋框架内制衡中国崛起的思路。2016年8月，安倍晋三在第六届非洲发展东京国际会议上首次提出“自由开放印太”概念。2017年11月，特朗普政府正式提出“自由开放印太战略”。在特朗普任内，美日印澳四边机制被重新激活，并从司局级上升为部长级的政策协调平台。
拜登政府2021年1月上台后不久，即召开美日印澳四边机制领导人视频峰会，及至2021年9月又在华盛顿召开了首次线下峰会，将该机制升格为元首和国家首脑级别。虽然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杰克·沙利文否认四边机制是“亚洲版北约”，但是这一安排的正式名称“四边安全对话”体现了它的根本性质。
拜登政府注重以议题性联盟和小多边方式增强结盟的针对性、灵活性和实效性。在经济安全、科技安全等与军事安全的关系越发密切的背景下，四边机制实际上是一种“大安全架构”，将美国的条约盟国（日本和澳大利亚）与印度这一重要伙伴的力量相互融合。
拜登政府将修复美国的同盟关系作为重要执政目标，它清楚认识到重振网络性权力对于维护美国的霸权地位至关重要，而四边机制是重中之重。美国试图通过重塑其主导的联盟体系，应对与中国等对手之间的长期竞争。拜登强调盟友是美国“最伟大的资产”，布林肯宣称美国的对华战略以投资、结盟、竞争为核心要素。从四边机制可以看出，拜登政府试图深化条约盟国与条约盟国之间、条约盟国与伙伴国之间的力量整合与政策协同，以相对灵活的方式，将美国针对中国等对手的威胁认知、制衡举措多边化，逐步向盟伴体系推展。
美日印澳四国除了展开联合军事演习之外，还围绕经济安全、海上安全、公共卫生安全、关键和新兴技术、网络安全、芯片供应链、太空合作等“大安全”范畴的政策议题展开日益密切的协调。四国实施清洁能源供应链倡议、四边机制基础设施奖学金等一系列具体项目。
拜登政府还提出“四边机制精神”这一概念，其宣称要构建“自由、开放、包容和有韧性的印太地区”。正如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印太事务协调员库尔特·坎贝尔（现为美国常务副国务卿）所言，四边机制体现了“海洋民主国家（maritime democracies）”对印太地区的坚定承诺，四国借由这一机制不断深化“合作的习惯”。
通过四边机制，美国大力扶持印度，不断推进美印“准同盟”关系的深化。作为美国核心盟友，日本、澳大利亚与印度之间的军事安全关系也实现了显著进展，体现了“借盟强伴”和“化伴为盟”的态势。拜登政府还推动四边机制扩展与东盟、韩国等地区力量之间的关系。四边机制在美国构建地区性对华“统一阵线”中的作用变得更加重要。
值得注意的是，在美日印澳四边机制之外，拜登政府还设立了美国-印度-以色列-阿联酋四边机制（I2U2），后者主要着眼西亚和中东地区，印度则成为两个四边机制的粘合剂。
特拉华州峰会的主要进展
虽然拜登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但他的政治生涯主要依托的是特拉华州，1972年29岁的拜登当选代表特拉华州的联邦参议员。特拉华州的威尔明顿市是拜登家庭的居住地。不难看出，拜登选择在威尔明顿市举办四边机制峰会，具有借此打造政治遗产的考虑。
四国领导人发表《威尔明顿宣言》，强调美日印澳四方在战略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协调一致，“是一支向善的力量”，四边机制将会长期存在。此次峰会在安全、经济、公共卫生、基础设施等领域达成一系列具体成果。
第一，四国将大力推动“印太海域感知伙伴关系” (IPMDA)。这一着眼海上安全的举措是在2022年提出的，旨在提升相关国家对海域动态的监测和情报收集能力。太平洋岛屿论坛渔业局（Pacific Islands Forum Fisheries Agency）、印度洋地区信息融合中心（Information Fusion Center）也是该举措的参与者，这有助于促进四边机制与东盟、太平洋岛国之间的联系。四国宣布将实施“印太地区海事培训计划”（MAITRI），并在未来一年将新的技术和数据纳入IPMDA。
此外，峰会还宣布，美国海岸警卫队、日本海上保安厅、澳大利亚边防部队和印度海岸警卫队计划于2025年首次启动“四方海上船舶观察员任务” （Quad-at-Sea Ship Observer Mission），以提高互操作能力及促进海上安全。
第二，四国将强化基础设施领域的合作。2015年以来，美日印澳四国为印太地区基础设施投入的政府资金超过480亿美元，在可再生能源、电信、道路、水资源等领域实施数千个项目，涉及30多个国家。为更好整合盟友和伙伴的资源，拜登政府推动建立“四边机制基础设施协调小组”，定期评估印太地区国家的基础设施需求，加大美日印澳四国在发展融资、技术援助、能力建设等方面的政策协调。此次峰会上，四国宣布建立“四方未来港口伙伴关系”，将利用四方的专业知识，与区域伙伴合作，支持整个印太地区可持续和有韧性的港口基础设施建设。
四国还发布了《数字公共基础设施开发和部署原则》，并推出四方基础设施研究员奖学金项目。此外，四方印太物流网络（Quad Indo-Pacific Logistics Network）试点项目将会启动，旨在使四国能够共享空运能力，打造集体物流优势。
第三，四国力图构建更为紧密的“技术阵营”。拜登政府将科技竞争视为美中较量的重中之重，科技因素在美国主导的小多边机制中的地位持续增强。在四边机制中，如何确保关键和新兴技术安全是重要议题。此次峰会提出将进一步深化人工智能领域合作，启动人工智能和先进通信技术的两个1.5轨（意为包括官方人士和专家）对话。推进 “生物探索倡议”（BioExplore Initiative）和外层空间技术研发，扩大四国在开放式无线接入网络（RAN）和 5G设施方面的合作，组织四方网络技能强化训练营等活动。美日印澳还将通过四边机制投资者网络（Quad Investors Network ) ，在关键矿产、可再生能源、网络安全和航空航天等领域深化联合研发，建设量子卓越中心等具体项目。
第四，四国在公共卫生、救灾援助等领域推出新举措。在特拉华州峰会上，四边宣布启动癌症登月计划（Quad Cancer Moonshot），旨在利用公共和私人资源减少印太地区因癌症而失去生命的人数，初始重点关注宫颈癌。四国承诺拨款超过8450万美元，与印太地区的14个国家合作，加强预防、检测和应对传染病威胁的能力建设，包括促进猴痘疫苗的生产和分配。在人道主义援助与救灾方面，四国宣布将为巴布亚新几内亚、越南等国提供更多的支持，在印太地区预先部署救援物资，举行救灾专家桌面演习，以便更加及时、有效地应对该地区的潜在灾害。
促进政府和社会力量整合
美国民主党政治精英历来注重在外交和国家安全战略中培育和利用“民事力量（civilian power）”，主张借助各种社会主体落实美国的外交政策目标，增强美国的“巧实力”。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提出，需着眼“数字革命”背景下的大国竞争，推动“美国外交的现代化”，包括“更加频繁地与公民社会团体、私营公司、州和地方政府、社区组织、大学等进行接触”。
拜登政府注重发挥社会性力量在四边机制中的作用，希望通过打破“公与私”“官与民”之间的区隔，实现“内外一致”与“上下相融”的目标。
美日印澳在人文交流领域的重要合作项目之一是“四边机制奖学金计划”，目标是加大培养科技、工程和数学领域（STEM）的人才。该计划由国际教育研究所（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牵头实施，谷歌公司、普拉特基金会和西部数据公司等机构为该项目提供了大量的捐助。
在技术领域，美日印澳四国政府不断深化与企业、行业协会、研发中心等协调，推进软件开发的安全认证、保护商业海底电信电缆、运用卫星技术加强减灾等方面的合作，制定《四方关键技术和新兴技术研发合作原则》。“四方投资者网络”是一项非政府性质的倡议，力图将相关国家的投资者、企业家、技术专家和公共机构聚集在一起，促进更具包容性的创新，特别是为新兴技术领域的中小企业提供融资便利，推动东京初创企业园区等项目。
为落实《四边机制清洁能源供应链多元化计划》，拜登政府通过美国国际发展金融公司（DFC）向塔塔太阳能电力公司（Tata Power Solar）提供2.5亿美元贷款，用于建设太阳能电池制造厂，还向第一太阳能公司（First Solar）提供5亿美元贷款，用于在印度建设和运营太阳能电池组件制造厂。这些举措力图鼓励更多的私人资本进入太阳能、风能、制冷、电池和关键矿产领域，以充实四边机制的清洁能源合作。
总之，拜登政府将四边机制的强化视为其外交政策的重要遗产。即便是明年特朗普重新入主白宫，美国也将继续推动四边机制。2025年的四边机制峰会将在印度举行。在特拉华州峰会期间，美国国会议员还宣布成立一个两党、两院的国会四方伙伴核心小组（Congressional Quad Caucus）。这一举措体现了美国立法部门对四边机制的高度重视。
美国国务卿布林肯透露，此次峰会闭门讨论的“第一个话题就是中国”。无疑，如何应对四边机制日益机制化带来的挑战，是中国外交面临的重要考验。
本文2024年10月14日首发于“澎湃研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