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巍: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主任、中国论坛副主席、国际关系学系教授
继去年6月中旬访华后,美国国务卿布林肯4月24至26日开启了其任内的第二次中国行。其间,他将与中方领导人和官员举行会见,并同工商界领袖、学生、学术界人士等进行交流。
今年以来,中美关系呈现止跌企稳的态势:年初,习近平主席同美国总统拜登就中美建交45周年互致贺信;3月27日,习近平主席集体会见美国工商界和战略学术界代表;4月2日,习近平主席应约同拜登总统通电话。具体来看,双方也在禁毒、执法、科技、人工智能、农业、卫生、气变、人文交流等领域取得一些进展。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布林肯访华之际,美方仍在舆论上抛出所谓的“中国产能过剩论”、对俄军事援助等议题。在行动上,不仅对华发起新的301调查,还通过了一项涉及台湾和限期剥离TikTok的法案,企图来给自己制造谈判“筹码”。不过,布林肯24日抵达上海后,美方的论调似乎有所缓和,布林肯当晚在外滩拍摄的视频中称,“我期待在上海和北京举行富有成效的会谈。”
4月24日,布林肯在上海外滩视频画面 图源:美国驻华大使馆微信视频号
中国外交部美大司负责人在谈及此访时特别提到,中方“将重点就台湾、经贸科技、南海等问题阐明严正立场、提出明确要求”,“美方应对等解决中方关切”。除管控上述分歧外,对于布林肯此访,中方还聚焦树立正确认知、加强对话、推进互利合作以及共同承担大国责任等目标。
“布林肯此访是在两国元首所创造的稳定氛围下开展的工作访问,既来推进与中国的合作,同时也提出美方的具体关切。”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CISS)主任、国际关系学系教授达巍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表示,尽管近一年来中美高层互动频繁,但目前只能做到防止关系进一步恶化,距离双边关系获得实质性改善还有不小困难。
作为中美关系学界的中坚力量,疫情结束后,达巍赴美交流的频率在增加。今年1月初至3月下旬,他在斯坦福大学担任访问学者,与诸多美国高校、智库学者、政府机构官员、科技企业人员等进行广泛交流。同时,他也深入美国社会层面,感受政治视阈之外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
4月25日,达巍参加了一场活动,他感到“谈得挺好的,气氛也融洽”。
“学界一直都在讲应该到美国基层走一走。归根到底中国要搞清楚几个问题:美国国情怎样?未来基本走势如何?……”在达巍看来,了解美国真实的基本面有助于中方的政策制定与决策。
中美之间当下的此“接触”已非彼“接触”
澎湃新闻: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访华之际,拜登政府对华经贸、科技等领域的打压与限制也在并行,近日西方舆论的主基调也渲染布林肯会在乌克兰问题上捆绑“中俄关系”;提出人权问题等。您如何看待布林肯此行的议程设置?
达巍:布林肯这次访华与去年那次的背景有所不同。去年访华时,中美关系正因“气球事件”陷入冰点,因此当时访华是带有“破冰”意味的,而此次访华更多是延续去年11月中美领导人旧金山会晤的精神,包括近期两国领导人通话所确定的双方延续高层接触的精神,所以这是一次“延续性”而非“开创性”的访问。
从去年11月至今,中美之间出现稳定与合作的迹象,但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下也有很多新问题出现。而布林肯此次也带来了一些具体的关注点:一是,近期美国媒体所炒作的所谓中方向俄罗斯提供武器装备和零部件;耶伦上次访华提出的所谓“产能过剩”问题,这次恐怕也会继续提。未来一段时间,美方是否会出台新的关税措施也值得关注。台湾问题也是主要关注点之一。
可以看出,美方带了他们的关切(concern)来到中国。与此同时,中方当然有我们的关切,也会向美方提出出来。对美方对关切,中方又是否会采取行动、作出回应,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澎湃新闻:我也注意到,不管是耶伦还是布林肯,在实际访华期间,他们似乎倾向于塑造一些“亲和”的氛围。例如,耶伦访华期间品尝中国各地美食,与大学师生等民间人士交流,引起国内外媒体关注。而布林肯此访也有类似安排。您如何理解此类行程设置的意图?是否意在缓和强硬论调?
达巍:区别于一般层级的官员,耶伦、布林肯等人作为美国政府的高级官员,如果访华期间只是谈一些问题就走,会给人一种双边关系非常紧绷的感觉。而增加一些轻松、多样的安排,会让访问显得比较正式,也让中美关系中内容更加丰富。
所以,这些美方高级官员也是希望通过这些行程上的设计,来淡化那种紧绷绷的官方会见气氛,表现出希望从多角度接触、了解中国的意愿,至少这也是他们对外传递的一个政治信号。
4月24日上午,布林肯在上海纽约大学与该校师生交流 图源:布林肯在社交平台X(原推特)上发文
澎湃新闻:回顾过去近一年,中美双边高层交往频繁密切,双方在外交、经贸、军事、气候等领域的对话从佩洛西“窜台”后的取消、暂停走向恢复。您如何评价这些互动?有哪些具体的进展值得关注?
达巍:目前中美官方层面的几个进展值得重视。一是中美两军在加强互动,4月16日晚两国防长通话(编者注:这是中美防长自2022年11月以来的首次通话)。实际上,此前两军的工作层级已有过几次交流,包括4月初举行的中美两军海上军事安全磋商机制工作小组会议。未来两国防长或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二是,中美金融工作组和经济工作组在持续推进交流中,已分别举行过四次会议。此外,双方应该很快会在人工智能(AI)领域展开官方交流,这个比较重要。AI是特别重要的机遇,它对21世纪全人类的利益都有巨大影响。而中美作为AI领域的两个主要强国,在该领域进行对话会是一个很好的信号。(编者注:美国务院4月19日发布的一份行前吹风显示,布林肯访华期间,双边将就AI风险与安全问题进行会谈)
此外,中美双方执法合作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双方在禁毒合作上有务实成果,这对于美国国内控制毒品泛滥、拜登政府缓和国内矛盾都有好处。未来中美执法合作还可能向其他方向扩展。
澎湃新闻:这倒让我想起美国最早的对华“接触战略”(engagement)。如何客观看待当前中美之间的高层接触,这和此前美国政府对华奉行的“接触”政策有何不同?这是否只是避免两国产生误判乃至冲突的理性选项?
达巍:“接触”战略和最近中美高层恢复“接触”内涵完全不同。现在两国的接触只是“contact”,或者是美方经常说的communication就是见大家见面聊聊、举行会谈,指的是接触这个动作,这有助于双方减少误判,也确实起到了作用。
而之前的“engagement”是一种战略,核心是通过和中国交往,把中国拉到西方的国际体系中去,并塑造中国的发展方向。这一套组合性战略背后有它的政治目的,简单来说就是希望中国变得更像美国。
澎湃新闻:在今年3月底的一次活动上,您曾表示中美开展高层对话交流并不意味着双边关系“改善”,而只能说是让关系“稳定”。在您看来,衡量关系改善有哪些维度?距离关系改善还有哪些主要困难?
达巍:对于“关系改善”,最重要的是双方改变过去的一些政策或做法,从而引起双边关系朝正向发展,这才称得上改善。当前,中美双方只是为了防止关系变坏,但双边关系并没有发生方向性变化。
至于衡量关系改善的维度,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经贸和技术领域,比如美国是否能取消某些制裁或者缩短实体清单,以及能否改变在台湾问题上的消极言行,这些是中方最关心的问题。同样重要的是,还要考虑如何能才让中美两国民众和精英对对方产生更多正面的看法,不要那么负面。
“窗口期”与美国对华友好、理性声音的增加
澎湃新闻:随着美国大选的临近,有分析认为,今年上半年或是实现中美关系“稳中有进”的关键窗口期,您如何看待?
达巍:这段时间是一个稳定的窗口期,但很难说双边关系会有多大“进展”。需要抓住这六七个月的时间来稳定关系(编注:今年美国总统大选将在11月5日举行),不管之后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候选人当选总统,这都能起到正面的作用。
澎湃新闻:今年1月初至3月下旬,您在斯坦福大学担任访问学者。有哪些不同以往赴美交流的感受与体验?
达巍:最大的感受是美国的多样化,不同地区的人所关心的事是不一样的。除华盛顿外,没有多少人把中美关系或是中国当成头号关心和讨论的问题。另一个感受是,整个硅谷地区的科技创新非常蓬勃,创新氛围十分浓厚,包括最近人工智能技术成长快速。
澎湃新闻:那您这次访学的目标或初衷是什么?
达巍:我的计划就是去多走走、多交流、多认识人。所以,在美国期间我也做了十次演讲或者讨论会,对外讲更多的中国故事。
在我看来,讲中国故事的关键就是给全世界提供有效的信息。有时候,在国外很少接收到关于中国的信息,比如,去年底召开的中央外事工作会议,国外很多人其实不知道这个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后来在社交平台X(原推特)上发了这次会议的信息介绍,虽然是一个中文报道,我发现很多人其实很需要,也会克服语言障碍去阅读。
讲好中国故事,其实首先是要提供信息,提供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其中一部分是关于中国的。由于中国成功的发展实践,只要我们的故事出去,总会是一个好故事。哪怕故事里包含了中国的挑战、问题、缺点,但是总体还是沟通一个大的好故事。我们不能试图只讲中国的好消息,这会使得我们的故事丧失可信性,反而不可能是一个好故事。
达巍在美交流
澎湃新闻:在美期间,注意到您和高校学者和学生、高科技企业、政府机构、主要智库等进行了广泛接触和交流。在和不同人讨论中美关系或者中国议题时,您有什么新的发现和体会?
达巍:在中美关系的问题上,美国国内的看法比较多元化,受到年龄、地域、党派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呈现出的观点差别较大。美国国内(对华)目前也没有达成最后结论或一致意见,不同声音、不同力量仍在博弈。
实际上,在过去的一年里,一些对中国比较友好、相对理性的声音正在逐渐出现,尽管这没有影响到政策层面,但这些声音是呈上升趋势的。一些知华的学者或是前官员,还是在讲一些比较接近于真相的观点。比如,在台湾问题上,美国方面也有很多人表示不能仅仅想着对大陆进行威慑,还是要给大陆一定战略保障,才能稳定台海局势,这样的声音现在是了多起来。
对于美国政府在科技领域采取的“小院高墙”政策,也有越来越多人认为这种做法其实是对美国有害的。至于工商界,相比于政界对华态度更积极,他们还是要找机会挣钱,但也有陆陆续续回流美国的情况。
澎湃新闻:受到双边关系大氛围的影响,和智库学者、官员的接触是否更加困难?
达巍:相较于过去一段时间,这两年的接触是更难了,特别是智库学者中比较强硬或保守的那些,他们和中国交往的愿望在下降,双方比较难沟通。
除了这些难沟通的人之外,和多数主流的学者、智库的交流不存在太大问题,哪怕他们对中国不是很友好,但是交流还是可以的。实际上最近一年多,中美之间交流目前是在增多。
澎湃新闻:对于那些难打交道的人,有什么好办法“破冰”或者放下心理上的“包袱”吗?这种“包袱”具体指代哪些方面?
达巍:我们首先要放下自己比较重的包袱,美方当然也有包袱,但如果总是强调让美方先放下包袱,交流很难开展。所以,双方都应该多到对方国家去交流。我们需要把对中国持有各种观点的人都邀请到中国来看一看,哪怕是那些对中国有误解、有怨气的人,来了看一看交流一下总是有好处的。
具体到这些人的“包袱”是怎么形成的,在双边关系的大环境下,两国国内都有一些舆论认为对方国家很糟糕、做了很多错事,这种舆论有时会影响到学者个人,交流时会感受到对方防范心理很重。但按理来说,个体有自己的独立性,在交流中没必要把两国之间的问题变成两人之间的问题。
其实大家可以稍微平和一点了,否则一直绷着、对抗,永远看对方是“恶魔”,双边关系要怎么稳定?
要努力增加和美国互动的频率、代表性、区域多样性
澎湃新闻:您这次其实也有深入了解美国地方的情况,像是去艾奥瓦州观摩美国总统大选初选共和党党团会议。美国人现在主要关心哪些问题?基于此,您对11月的美国大选有什么观察?
达巍:美国普通人最关心的首先是国内问题,尤其是通胀和移民问题,这与他们切身利益和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在外交议题中,他们最关心的是中东和俄乌议题,中国并不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
由于通胀水平和俄乌战场等情况还在变化,现在来谈这对大选的影响为时尚早。对于大选中的中国议题,我相信拜登政府也想关系稳定,这样他可以集中精力备战大选,整天炒作中国议题,对他没有太大好处。但实际能不能稳定住关系又是另外一回事。
达巍在艾奥瓦州观摩美国总统大选初选共和党党团会议
澎湃新闻:此访的观察和收获对于您之后开展中美学术交流有什么启发?
达巍:要尽量努力增加和美国方面互动的频率、代表性、区域多样性等。其实多年以来,尤其是特朗普2016年胜选后,学界一直都在讲应该到美国基层走一走,只不过后来受到疫情干扰。未来还是要沿着这个方向去推进。
归根到底中国要考虑一个问题:美国自身到底处在什么样的状态,国情是怎样的?国内很多人也在问,美国有没有在衰落?美国国力基本走势如何?这些问题都得去考虑。而了解美国的基本面不一定局限于政治,还需关注经济、民情、社会矛盾、种族关系等,这些都需要实地经验和实地考察。
澎湃新闻:那通过这次3个月左右的实地了解,您看到的美国实际情况是怎样的?
达巍:第一,美国国内状况总体不错,经济、科技、教育、社会、民情比较稳定,发展较快。美国的问题并不在于经济本身,而是在于经济成果的分配。未来如果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一代技术能够赋能经济的话,也是是一个解决美国国内问题的契机。
第二,美国没那么多人关心中美关系,当然华盛顿对话的调子还是很强硬。但美国很大,声音也很多元化。我们还是要加强与美国的交流,不要把美国看成单一行为体。也不要以为美国所有的政策都是关于中国的,都是冲着中国来的。我们自己在战略上还是要争取松弛一点,不要让中美竞争过分地扭曲我们其他领域的政策。
第三,在疫情之前,西方世界的很多人有一个共同的认知,觉得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所以一个企业要想有好的发展,就要跟中国有联系,到中国去投资;科研机构、高校需要去中国招生、办分校;孩子将来要想有好的生活就要学中文。
经过三年疫情,美国更加关注国内的发展,像是新技术领域等。对外方向上,对印度、东南亚等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兴趣增加。对于企业来说,中国市场依然重要,但他们更加信奉“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做正确的事情,大力推动科技创新。尤其要注意打开对外开放的大门,不能自我设限。我们需要把中国与世界重新连接起来,这个任务恐怕比我们在家里想象的要严峻得多。
(记者王露,实习生隋如馨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2024年4月26日首发于“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