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殷弘谈当前与未来的世界格局

2021-05-28

编者按:

2021年5月14日,中国人民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时殷弘做客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CISS)战略与安全大讲堂第9讲 “后疫情时代的国际秩序”,并发表主题讲话,主要内容如下:

“后疫情时代”意指新冠肺炎全球大流行基本结束,大体上可能或很可能是一两年或者两三年后。在疫情前和疫情后都有“世界格局”,或曰世界权势分布格局和国际站队模式,但是难以称之为“国际秩序”,因为秩序要求有一套比较稳定和得到广泛遵守的基本规范体系,这实际上在可预见的未来很难甚或不可能实现。 

今天我将从世界格局的角度切入,部分是因为有无世界秩序、能有多大程度上的世界秩序和怎样的世界秩序,都首先由世界格局决定。世界格局包括彼此歧异的短中期状态与长期趋势。简单地说,短中期状态是两极化,而长期趋势很可能是多极化。

主要因为中美互动式竞斗,加上全球新冠大流疫的巨大刺激作用,由拜登政府大力推进,各自以中美为首的两大联盟的对抗和竞斗格局已初露端倪,或者说世界权势政治格局的两极化已开始启动,而且在短期和中期内大概将变本加厉。

然而,倘若像很可能的那样,未来中美竞斗和对抗更加剧、中美冲突的可能更增进,那么世界权势格局的长期趋势大概会与短中期状态相反,即全球将分裂为中美各自为首的两个“紧密阵营”和一个非常巨大的“中间区”。前者除中美两国外,只包含它们各自的很少数“忠诚协从”,后者则将包含大多数大国——其余发达大国和发展中大国。这“中间区”将逐渐形成共同的意识形态鲜明特征,并且伴之以相应的国际政治实践,那就是推进世界多极化,促使“领导作用”随问题领域不同而区分化,不与超级大国军事结盟或全面结伴,特别是经久的战略结伴。代表未来世界政治主潮的也许将是这中间区,而非超级大国。

短中期状态

随中美对立和竞斗的迅速加剧,日本成为世界格局中美国战略阵营内的头号协从。特别与台湾问题上严重的军事政治紧张密切相关,日本加强与美战略配合,严重冲击甚而损毁作为中日关系政治基础的台湾问题底线。3月16日举行的日美“2+2”会谈发表的美日联合声明特别提到“台湾海峡和平和稳定的重要”。共同社据出自日本政府的消息报道,日本防卫大臣岸信夫与美国国防部长奥斯丁在会谈中约定,台湾海峡两岸间爆发军事冲突时,日美两国军队将就保卫台湾紧密合作,日本很可能派遣自卫队保护从事军事干涉的美国战舰和军机。4月4日,日本首相菅义伟发表电视讲话,说台湾的和平和稳定乃区域关键。菅义伟4月15日抵达华盛顿与拜登举行美日峰会,峰会后发表的联合声明宣告美日两国“强调跨台海和平稳定重要,鼓励和平解决跨台海问题。”这是1969年尼克松佐藤联合声明之后美日首脑联合声明首次提到台湾问题。共同社4月24日报道,据日本政府消息来源,内阁正在研究美中两国就台湾发生军事冲突情况下日本自卫队可能的反应方式,在现行国家安全法律限定范围内。研究集中于三种形势:安全危机浮现,若不抑制就很可能冲击日本安全;“紧密伙伴”遭受攻击,危及日本生存;日本自身遭到直接攻击。

印太四国联盟,还有美日澳以外的主要海洋性发达国家英国和加拿大,已构成美国战略阵营的首要基干。2月18日,印太联盟四国外长举行线上会议。会议结束后,日本外务大臣茂木敏充告诉记者,四国外长一致强烈反对中国以武力改变印太区域现状的任何企图。3月12日,由拜登政府提议的印太联盟四国政府首脑峰会线上举行,发表联合声明称四国联盟将为在东海和南海“迎对基于规则的海洋秩序遭到的挑战”便利合作,并且针对中国“疫苗外交”约定,资助印度大为增长新冠肺炎疫苗生产能力,将巨量疫苗输往东南亚和世界其他地区的发展中国家。3月16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印太协调员库特·坎贝尔接受澳大利亚报纸采访,说中国不停止对美国的紧密盟国澳大利亚的经济强制,美国就不会与中国改善关系。此后,“经济强制”成为美国及其发达盟国对华主要抨击之一。5月5日,G7外长会议闭幕时发表公报,其中宣布“我们将集体努力,面对专断的、强制性的经济政策和做法促进全球经济适应力。” 

不仅如此,拜登政府正在谋求增多印太联盟成员。就此,英国政府积极响应。3月16日,英国内阁向国会提交英国脱欧后对外政策方向规划文件,其中将与美国协作和英国战略武力部署于“愈益成为世界地缘政治中心”的印太区域列入对外政策优先。

多少出自与印太联盟的协调,英法德三国已宣布年内在南海显示武力存在。法国最起劲:核动力攻击潜艇“埃默罗德号”已于2月初穿越南海,两栖攻击舰“托内尔约讷号”和护卫舰“舒尔库夫号”将两次穿越南海的“北京声索的水域”(英国《邮报》语);作为年度“贞德”使命的组成部分,法国战舰还将参加与印太四国联盟所有成员国海军一起的大规模演习。不仅如此,法国还协同日本和美国,5月11至17日在日本西南长崎县、宫崎县和鹿儿岛县举行地面作战演习,有100名日本陆上自卫队、60名法国陆军、60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官兵和有关军舰军机参加;日本防卫大臣岸信夫就此在演习前说,法国“是唯一在印太区域有经久军事存在的国家,它也是一个与日本共有自由和开放的印太这视野的志趣相投的国家。”英国在5月下旬派遣“伊丽莎白女王号”航母打击群前往印太洋域,包括穿经南海和访问新加坡、韩国、日本和印度等国,与日本海上自卫队战舰作联合演习,这被英国国防大臣华莱士称作“一代人以来最重大的皇家海军部署”。德国政府3月初宣布,一艘德国护卫舰将于8月驶往亚洲,在返回途中穿越南海;虽然,德国政府申明,它不会进入中国控制的岛礁周围的12海里水域。

当前和未来可预料时期内,欧盟与其主要国家在它们关注的绝大多数涉华重大问题上,都由于它们的自主决定和美国的影响以及这两者的互动,采取与美国及其海洋性盟国大致相同或较相似的立场,或者说所同大于所异。这些重大问题是台湾、南海、美日军事同盟和东海、印太四国联盟及其与北约的联系、中美军备竞争、新疆、香港、贸易争端和产业政策、高技术脱钩和遏止、意识形态影响竞争、据称的网络攻击和信息造假。就此,欧盟与其主要国家的立场及相关行为是基本与中国对立或竞斗,只是程度大致缓于美国及其海洋性盟国。何况,欧盟与其主要国家对拜登政府高度重视、着力尊重和大力拉拢盟国感到欢欣,较多地接受其影响在所难免。

当然,欧盟与其主要国家在对华贸易和投资、应对气候变化、原则上立意多边主义和全球治理、伊朗核问题等少数问题上与中国较多相似立场和相关合作。这些对中国和欧洲来说当然都至关重要。但是,它们不会或至少不大会对欧中关系有经久的决定作用,也不会或至少不大会显著阻滞欧洲在对华态度上较接近美国。

附带需要指出,在力图整合诸军事同盟协力对华时,华盛顿还眼望首尔,自1月下旬起就此反复说服和施压韩国政府。对韩新冠肺炎疫苗供应的不确定性和芯片高技术继续准用的不确定性构成两大主要的直接间接施压杠杆。到4月间,美国的努力终于奏效:韩国最大报纸《朝鲜日报》4月30日据出自政府官员的消息报道,青瓦台已决定文在寅总统5月21日访美时正式告知拜登总统,韩国部分地参加印太四国联盟,在高技术(特别是半导体技术和产品)以及新冠疫苗投放和气候变化方面。用一位官员的话说,“我们应美国要求在部分地加入印太四国联盟,因为我们需要得到更多(美国产)疫苗。”5月1日韩国《东亚日报》依据政府消息来源报道,韩国政府已告诉美国,韩国将加入拜登政府重组关键性高技术、特别是包括半导体及电动车蓄电池全球供应链的努力,并将在文在寅总统5月21日访美时予以正式确认和具体磋商。“首尔担忧国内芯片工业很可能遭受打击,假如它不参加美国领导的、美中之间争夺技术优势的斗争中芯片供应链重组的话。” 

两大联盟对抗和竞斗的格局已初露端倪。3月22至23日,中俄两国外长在桂林会谈,俄罗斯外长呼吁两国共同减小对美元和西方支付体系的依赖,反击西方的意识形态攻击,更加增进合作去反对美国霸权,中国外交部则宣布(据新华社)双方以联合声明“阐释了人权、民主、国际秩序、多边主义概念的正确内涵,展示中俄共同捍卫国际公平正义的坚定意志”。3月27日,中国与伊朗两国外长在德黑兰签署为期25年的经济合作协议,规定中国在今后25年里向伊朗投资4000亿美元,用于能源和基础设施建设以及军事合作,交换伊朗定期以折扣价格向中国提供石油。3月22日,习近平与金正恩分别通过中共中央中联部部长与朝鲜新任驻华大使互致口信,习近平表示“中方愿同朝方和有关方一道,坚持半岛问题政治解决方向,维护半岛和平稳定,为地区和平稳定与发展繁荣作出新的积极贡献”。2003年以来一向作为中国半岛政策一大目标的半岛无核化未被提及。金正恩则表示(据朝鲜中央通讯社),朝中两国应当团结反对“敌对力量”。同样引人注目,中国政府顶住西方压力,未因2月1日以来的缅甸局势而对军方执掌的缅甸国家治理委员会作任何公开批评。

长期趋势

就中美关系而言,未来局势可能甚至很可能是竞斗和对抗更加剧、冲突的可能性更增进。倘若如此,那么世界格局的长期趋势如何?或者说,从这并非必定的假定出发,可以如何预计世界格局的长期趋势?

预示长期趋势的迹象可以先从俄罗斯说起。值得注意,与2021年的状况不同,差不多整个2020年,俄罗斯担忧过深地卷入急速加剧的中美竞斗,渴望保留或增进在这景况中的对外政策独立性。某些与普京总统关系密切的俄罗斯对外政策思想界“大腕”发表文章,敦促克里姆林宫倡导一种在中美之间的“新不结盟”路线,并且尝试引领“一个国家共同体,它们都不愿站在任何全球或区域霸权的觊觎者一边”。

还有更重要的: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总统马克龙有一些差不多众所周知的“世界观言谈”,例如2020年11月中旬马克龙接受法国《大陆》杂志采访时强调,欧盟各国必须继续努力,争取变得在防务和金融领域“独立于美国”,甚至在当选总统拜登入主白宫后亦如此。“只有我们认真,只有我们就我们的防务而言主权自主,美国才会尊重我们”。还有,例如印度尼西亚外长2020年9月8日明确表示,她的国家以及东盟“不想被拖入(中美)竞斗”。

所有这些和类似的现象大概已经提示未来世界的某种意识形态格局,它基于未来世界的权势、利益和心理格局。在“后新冠大流疫时代”,除去站在美国或中国一边的很少数“忠诚协从”,世界其余国家受它们各自的国家利益必需和信念驱动,会努力维持或争取自己在不同程度上的中立和政策独立,在某些领域和某些时候较靠近美国,在另一些领域和另一些时候较靠近中国,并且总的来说大概有如国际危机集团联合国主任理查德·戈万2020年9月所言,“认为美国毁坏、中国贪势(“the U.S. is destructive and China is power-hungry”),它们不觉得两者之中哪个很吸引人。雄心勃勃的欧洲人如马克龙见到填补领导作用空缺的机会,因而意欲挑战北京和华盛顿。”

也就是说,倘若如此,全球政治经济和“心理世界”便将分裂为两个“紧密阵营”和一个非常巨大的“中间区”。这“中间区”将足够能动,或者用欧盟外交事务首席负责人何塞普·博雷尔的话说,欧洲是竞争者,而非单纯的中美竞争场所。这“中间区”包含大多数大国——发达大国和发展中大国,它们单个的分量虽然不如中美两国,但仍那么称重,那么独立,那么有“战略性”,以致依据它们在不同的相关问题领域的利益和信念偏好,迫使美国或中国对它们作重要让步。也因此,中国的外部环境严峻包含现有的与正有或将有的两大涵义:现有主要来自美国的对抗和高压,正有或将有可能主要来自中间区的疏离和抵制。

非常巨大的“中间区”虽然将包含政治/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体系五花八门的各式国家,但将逐渐形成其意识形态共通处,或曰其共同的意识形态鲜明特征,那就是世界多极化、超级大国权势斗争非全局性、世界重大问题多样性、“领导作用”随问题领域不同而区分化、其余国家不与超级大国军事结盟或全面结伴(特别是经久的战略结伴)等观念,那大致正是中国在若干年前经久信仰和倡导的。如法国总统马克龙2020年9月22日在联合国大会所言,“今天的世界不能归结为中美之间的单纯竞斗,不管这两大强国有多大的全球分量”,亦如法国财政部长布鲁诺·勒梅尔2020年9月13日所言,“欧盟必须界定自己的利益,必须强大和独立——独立于中美两国。这对(欧盟)在21世纪成功至关紧要。”其实,除了中美都可以“填空”:俄国会说能不能强大和独立于中美两国对俄国在21世纪成功至关重要,印度、法国、德国、巴西、印度尼西亚等国也都会这么说。2021年1月26日,在拜登入主白宫之后,德国总理默克尔发表演讲,仍对欧盟强调须对中美竞斗保持总的独立和中立态势。代表未来世界政治主潮的也许将是这中间区,而非超级大国。

因此,有一种重大的未来可能,即全球政治和思想观念环境发生转变,变得不那么容忍霸权性权势政治,更强劲地倾向民族国家权利和政策独立,平等主义国际/跨国舆论起更大作用,一个高技术时代里任何大强国都更难以在多数不同的功能领域内一概拥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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