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昊：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

美国拜登政府从阿富汗撤军对地区和全球造成深远影响，欧洲多国作为美国的北约盟友亦遭受严峻冲击。美国撤军已引发欧洲战略界热议，对欧洲内外政策将产生多重影响。

一、欧洲战略界对美国撤军的认知

欧洲战略界普遍对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失望沮丧，“被抛弃感”强烈，主要集中在三个层面。

第一，不满美国撤军未与北约盟友充分协商。欧洲方面认为，特朗普政府与塔利班接触、拜登政府敲定撤军时间都以单边方式做出，没有关照欧洲盟友感受，并且违反北约在阿富汗事务上“同进同出”原则。北约为介入阿富汗局势首次启动“第五条”共同防御条款，欧洲盟友为此投入大量资源，其经济援助项目总额高达172亿欧元（约203亿美元）。瑞典前首相卡尔·比尔特表示，美国不与欧洲充分协商的撤军给北约“留下伤疤”。欧盟外交与安全事务高级代表博雷利称，美国撤军举动是对跨大西洋同盟的“叫醒电话”，欧洲必须成为更有能力的盟友。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欧洲中心《欧洲战略》主编朱迪·登普西也认为，阿富汗局势变化证明欧洲缺乏战略远见和对美国的危险依赖。 

第二，认为撤军昭示美国未来可能削弱对欧洲的安全承诺。美国政府仓促撤军导致塔利班卷土重来，阿富汗局势变化将让欧洲面临更多安全挑战，包括恐怖主义、大规模难民潮、毒品贸易等，欧盟将面临危机预防、稳定局势和维和行动的多重压力。一些欧洲战略界人士认为，美国撤军只会把危机留给欧洲，美国对欧洲安全投入从特朗普的“蔑视”走向拜登的“无能”，其安全承诺或许只停留在纸面，未来将无意干预可能影响欧洲安全的地区国家冲突。而拜登在决定撤军后强调的“不再重塑他国”的言论更让欧洲认为，美国并未摆脱特朗普“美国优先”阴影，欧洲对拜登“美国归来”的承诺估计过高、期待过好。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刊文认为，拜登执政后带来的欧美“蜜月期”已经逐渐消失。 

第三，担忧美战略重心东移将损害欧洲利益。美国自奥巴马政府开始实施“亚太再平衡”战略，特朗普任内实施“印太战略”，而美国撤军阿富汗亦强调与中俄竞争、着眼战略东移。欧洲战略界认为，撤军再次证明美战略重心转向亚洲已是大势所趋，担心美国在战略上过快“抛弃”欧洲将对欧洲造成冲击。英国《金融时报》分析认为，美国从阿富汗快速撤军意味着将把更多资源投向印太，欧洲一方面对美国快速脱身深感警惕，另一方面对未来是否应在军事层面跟随美国介入印太地区事务更为迟疑。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刊文认为，阿富汗是欧洲“战略自主”面对的一次测试，美国已成为“普通国家”，不再愿意对非关键利益地区“大包大揽”，而是聚焦对华竞争。因此，欧洲必须加快“战略自主”脚步，提升在涉及欧洲利益地区的介入能力，减少对美国的战略依赖。

二、美国撤军对欧洲内外影响及欧应策

预防难民潮成为欧洲的首要优先。欧盟预计阿富汗难民规模将超叙利亚，给欧盟造成极大压力，担忧下一波难民潮将使欧盟重陷分裂，为极右翼势力制造机会，打破欧洲脆弱的政治平衡。因此，预防难民潮将成为欧洲的工作优先。一是竭力避免向阿富汗人释放“吸引信号”。欧盟内政部长、外交部长在关于阿富汗问题的非正式会议上均强调要“防止重蹈2015年覆辙”，法国总统马克龙、德国总理候选人拉舍特等均明确表示不欢迎难民。二是加强外部边境守卫。希腊已经在土希边境紧急修建25英里围墙，安装新监控系统，波兰、立陶宛边境均明显加强边境控制。三是计划运用外交和援助手段将难民控制在阿富汗周边。欧盟计划召开“地区伙伴大会”，与伊朗、印度、巴基斯坦、土库曼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国商讨安置办法。

促使欧洲反思对外干预政策。欧洲深度参与阿富汗行动，积极推进“国家构建”，阿富汗一度是欧盟发展援助最大受援国。欧美在阿富汗的失败将使欧洲进一步反思域外干涉行动，特别是欧洲在中东、非洲等“大周边”地区目标与现实出现巨大落差。英国外交大臣拉布在接受议会问询时表示，应当追问“在不合适的环境中进行国家构建的有效性”，欧盟也称将重新审视其在萨赫勒地区明显失败的反恐政策。这些现象均表明，阿富汗失败可能加剧欧洲对塑造外部世界的信心不足，陷入 “乱世中求自保”的“欧洲堡垒”（Fortress Europe）心态。这将极大掣肘其实现“地缘政治欧洲”目标，不仅增加欧盟受制于土耳其、俄罗斯等周边国家的风险，更使欧洲“价值观外交”底气不足。

欧美关系回暖态势遭受挫折。拜登执政后着力修复跨大西洋关系，在欧美经贸等分歧上态度和缓，欧美关系回暖态势明显。但阿富汗危机后，这一趋势明显被打断。第一，阿富汗行动为北约历史上唯一一次启动共同防御条款，英国、德国等欧洲国家对阿富汗投入颇多，对欧洲意义重大。美欧在阿富汗的失败不仅将动摇欧洲再度卷入美国主导行动的民意基础，也使欧洲质疑北约除防御以外的其他功能，美国推进北约改革更难获得政治支持。第二，美国撤军反映了其在相对国力衰落、国内分裂加剧的前提下，自顾性增强，对欧洲盟友的让利空间收窄，在美欧经贸、科技等其他领域的矛盾中也难实质性让步。第三，美国撤军将阿富汗乱局抛在身后，凸显美国现实主义外交的冷酷一面，民主只是美国的选择性工具，将削弱美国在欧洲信誉，增加欧洲对支持美国筹办“全球民主峰会”的顾虑。

欧盟谋求“战略自主”的态势增强。阿富汗危机再次说明，美国对北约承诺虽未动摇，但战略资源转向印太地区是大势所趋，已不愿在中东、北非等欧洲“大周边”有过多牵绊。阿富汗危机也暴露欧洲在安全上对美国深度依赖，美国计划撤军后，英国曾试图组建多国联盟以保留部分军队稳定阿局势，但响应者寥寥。此外，没有美军帮助，欧洲也无法撤出人员。对美战略依赖的教训要求欧盟必须进一步谋求“战略自主”，提升自我保护能力。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称，“阿富汗失败表明欧洲必须组织好自己应对这个动荡世界”，并提议成立5万人反应部队，得到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支持。在近期召开的欧盟防长非正式会议上，欧盟成员国讨论通过共同的军事训练和演习提高反应能力，并提出成立新的5000人“首批进入部队”（First Entry Force）工具，预计将在2022年欧盟“战略指南针”文件中得到正式体现。尽管欧盟内部机制障碍和成员国阻力仍存，“战略自主”是长期任务，但欧盟已谋划通过组建“意愿联盟”、改革决策机制等切实手段克服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