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从竞逐灰色地带到备战大国冲突——美国南海军事战略的转型

2020-04-09

李晨

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国际政治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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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以来,伴随南海安全形势的升温,美国也多次调整其军事应对战略。2010年至2014年,美国依然延续后冷战时期的做法,采取保持和加强军事存在的方式,安抚盟友,加强对中国的防范和施压。此后,美国提出“灰色地带”竞争,采取更为主动的方式,在非战争状态下综合运用军事、外交、舆论等各种手段,应对不同情况,塑造有利态势。2018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国防战略和国家军事战略出台后,在继续重视“灰色地带”竞争的同时,美军大力加强基于大国战争准备的常规威慑。

       美国当前南海军事战略的调整并不孤立,而是得到其全局战略调整的支撑。美国国防部已经将集中资源打赢一场大国战争作为军事力量建设的牵引,并将印太战区视为首要战区。南海是首要战区中的主要方向之一。相比台海等中美博弈多年的战略方向,双方在南海尚未摸清各自的底线,缺乏明确的行为规则。同时,美军认为,加强战备也为南海方向日常行动和“灰色地带”竞争提供更强的保障。缺乏威慑和战备支撑的日常行动产生的政治效应不断递减;而加强“灰色地带”竞争,就要为可能的升级做好准备。因此,美军将战备作为南海方向军事战略的牵引后劲十足。

       美国着眼大国冲突,已经进行了一定的准备工作,并在未来五到十年会取得新的进展。一是在海空作战能力建设方面,在奥巴马政府增加亚太海空力量部署的基础上,美军大力推进针对当前和未来大国战争竞争的尖端技术和新型武器装备研发、生产和部署。弗吉尼亚级攻击核潜艇、F-35战斗机、P-8反潜巡逻机、远程反舰导弹等已经在西太平洋区域部署并形成战斗力。福特级航母、朱姆沃尔特级隐身驱逐舰、无人舰船等已经服役,但尚未形成战斗力。高超音速导弹、隐身舰载无人加油机等已经开始测试。伯克3型驱逐舰也在建造中。到2030年左右,美军在西太平洋的海空作战和支援力量将大幅翻新。

       二是美军不断在体制上加强网络和外空军兵种的同时,陆军和海军陆战队在国防战略调整和朝鲜半岛与中东等地区形势变化的背景下,全面对标第一岛链海空作战需求,加快转型。美国陆军开始重视依托大陆和岛屿对海远程打击能力的建设,而美国海军陆战队在2030年部队建设规划中也强调进一步满足海上作战需求,甚至考虑大幅削减传统的装甲和直升机兵种,加强对海远程打击和防空能力。

       三是美军针对西太平洋的作战概念创新也进入新阶段。陆海空军和陆战队四大军种都不断完善分布式海上行动、多域行动、快速作战部署等针对当前亚太大国竞争的作战概念,不仅融合新旧作战力量和外空网电等支援力量,而且加强跨军兵种的协调。今年3月,美军印太司令部司令戴维森效仿冷战后期针对主战场欧洲的“空地一体战”作战概念,提出以“联合火力网络”为核心的印太联合作战概念,融合防空反导、远程精确打击、联合指挥控制,以及人工智能、云计算、5G等尖端技术构成的枢纽,4月初又向国会提交题为“重掌优势”的未来五年印太军事需求报告。

       美国在南海方向准备大国冲突面临的挑战同样值得关注。南海在冷战时期并未成为美苏战略竞争,尤其是作战体系竞争的重点方向,与西太平洋其他大国竞争的重点方向相比,无论是在同盟体系还是在战场建设上,都存在先天不足。美国在东北亚的同盟体系和美军的前沿部署,长期聚焦朝鲜半岛、东海和台海等方向作战需求。而在南海周边地区,美国的安全关系网络和支援体系能够支持美国的军事存在,但并没有做好应对大国冲突的准备,并且其准备工作受到多方面制约。

       第一,美国对华军事动员受到资源制约。美军在后冷战时代享受过压倒性优势,在当前大国竞争中,也希望投入尽量多的资源,拉大和对手的差距。特朗普政府数年的国防预算增长,并未满足美军的预期。此外,亚太美军高级将领发现,亚太始终未出现类似乌克兰危机的能够为国内和国际动员注入极大动能的突发事件。尽管近年来,美国一再强调印太的主要战区地位,但美国国防部在乌克兰危机后的欧洲相关专项的拨款高于印太的局面尚未改变。最后,新冠疫情带来的冲击也会影响美国下一阶段的军事动员。

      第二,美国目前建立的针对南海的国际安全合作网络难以满足战时需求。在美国的国际动员下,美国在亚太内外的主要盟友,包括日本、澳大利亚、英国和法国等,参与南海的军事活动;美国也加强与新加坡、越南等南海周边国家的安全合作。然而,上述美国的盟友与伙伴都不愿意与中国爆发军事冲突。其中多数国家与美国的防务关系中,并不包括直接参与或支援美军在南海的军事行动的义务。菲律宾是唯一与中国在南海有领土争端的美国盟友,在军事上实力有限,依赖美国的保护,但近年来同样注重与中国发展安全关系,并且降低与美国的安全关系。包括南海岛屿声索国在内的东盟国家都意识到在大国竞争中选边站和推波助澜的风险,尤其是涉及战争与和平的选择的时候。因此,美国在南海方向缺乏战时可靠的帮手,更不可能平时就做好分工,形成部署。

      第三,美军难以在南海周边地区进行较为系统和全面的战场建设。在美军处于压倒性优势的时代,美军依靠前沿部署力量的存在即可掌控南海的军事态势。在大国竞争的背景下,竞争对手具备在主要战略方向和美军体系抗衡的能力,美军在战时也必须要启动完整的作战体系。美军已经意识到,面对大国对手,单凭防区外远程打击无法左右战局,联合部队必须进入战场并且持续作战。在这种情况下,美军在战区周边至少要拥有立体化的态势感知和战勤保障能力。而美军目前针对印太的作战概念中,又高度重视以陆制海,强调在对手反介入和区域拒止体系内预置陆基远程打击力量,与区外打击部队配合,拆解对手作战体系。由于美国在南海周边不拥有领土,战场建设必须在南海周边国家领土上进行。然而,在南海周边保持现有态势甚至略有改善的情况下,周边国家与美国的战略目标和威胁评估很难重合,美军的大规模战场建设也不会得到支持。

      综上所述,美国在加大投入准备南海方向大国冲突的准备,旨在巩固和增加美国军事优势,加强常规威慑,而不是寻求主动开战。同时,美国在西太平洋和南海方向的准备工作虽然取得进展,但在短期内无法取得预期效果。中国仍然能够通过战略制衡来预防冲突。一是与包括美国盟友和东盟声索国在内的有关各方积极开展安全领域的交流、对话与合作,增信释疑,管控分歧,并提供安全公共产品。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有关各方会继续支持美国发挥制衡中国的作用,但不会支持和加入美国的对华战争准备。二是继续加强海上方向军事斗争准备,防止美国重掌压倒性优势,不断抬高美国在南海方向常规作战的门槛。三是将中美之间的危机管控上升为竞争管控,明确底线,防止误判和升级。战略制衡可以使美国无法完成在南海方向的大国冲突准备,也有利于制约其在“灰色地带”竞争中铤而走险,并使其日常在南海的军事存在和行动贬值。


|  本文首发于2020年4月8日人民大学国政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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