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大明: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封面上说这是一本回忆录,但我才31岁,而且还没有取得什么伟大的成就,至少还没有那种值得一个陌生读者花钱来读的成就。”当写出如此“谦虚”的序言时,作者一定不会预料到这本夹叙夹议的“回忆录”将在2016年6月出版后不足两个月就跻身于畅销书热榜,并在五个月之后随着美国迎来了那位前所未有的另类总统而再次大卖。而现如今,五年过去了,不到37岁却已因此书名声大噪的这位作者却还是念念不忘,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努力取得一些“伟大的成就”了,但这一次他却未必会收获如自己“回忆录”那样意想不到的成功。
一度在排行榜上仅次于《1984》的“回忆录”就是那本《乡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而其作者J·D·万斯已于今年7月初正式宣布将参与2022年俄亥俄州国会参议员席位选举的共和党初选。而在这个按捺不住而直接闯入政坛的宣布之后,万斯所面对的就不仅仅是针对其作品的非议,他本人也开始被批评为“失去了灵魂的小丑”。
《乡下人的悲歌》书籍封面和作者万斯
“铁锈带的声音”
1984年8月2日,万斯生于俄亥俄州辛辛那提边上的米德尔敦(Middletown)。他的“中城”虽然不是美国著名社会学家罗伯特·林德和海伦·林德夫妇经典研究所聚焦的印第安纳州“中城”蒙夕(Muncie),但却是类似中小城市,犹如全部美国社会的缩印版。这种巧合,似乎也在暗示着万斯会从自己家乡抑或亲身经历中抚摸到其他美国人的共鸣。
按照万斯自己的回忆,父母离婚时他还在襁褓之中,而他得以摆脱“乡下人的悲歌”的机会当然不是经历五次婚姻、沉溺毒瘾的母亲所赐,而是要感谢后来一手将其拉扯大的外祖母,也就是中文简体版中的“阿嬷”。家庭的变化,也让万斯从辛辛那提城市圈来到了矿业发达的肯塔基州布雷萨特县的杰克逊,从而才有了对阿巴拉契亚山脉地区风土人情更为全面的认知。
2003年高中毕业后,在“911事件”对“乡下人”自尊心的刺激与远方表姐的鼓励下,万斯入伍美国海军陆战队,为的是把自己“锤炼出个样子”。2007年退役,万斯很快进入俄亥俄州立大学学习政治学与哲学,其间开始为共和党籍州参议员服务,从而开启了政坛见习。
最能体现其摆脱了“乡下人的悲歌”的有力证据就是万斯得以进入耶鲁法学院攻读博士。在那里,当时还能因《虎妈战歌》而享有高人气的蔡美儿(Amy Chua)建议万斯把自己关于铁锈带的回忆与思考都写出来、写成书。拥有了法律博士学位,万斯开始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律所,后来又来到西海岸的旧金山,开始为写了那本名为《从0到1》创业畅销书的风投大亨彼得·蒂尔(Peter Thiel)服务。直到2016年,32岁的万斯自己也以畅销书作者的身份、携家带口“荣归”俄亥俄,创建了关注州与地区事务的非营利组织,号称要对抗毒品、重振家乡。
但关于这位年轻的“铁锈带的声音”要从铁锈带参选公职的消息却不再仅仅是耳语,人们相信这只是时间问题。
《乡下人的悲歌》后来被认为是读懂特朗普崛起、读懂当今美国的重要书籍,甚至当年特朗普竞选团队的人也将万斯戏称为“铁锈带愤怒的翻译”。不过,万斯的这本回忆录显然不是要为特朗普做嫁衣的,而更像是某种个人的政治宣言。即便《乡下人的悲歌》因为特氏的竞选与当选而大火,但自称持有传统保守立场的万斯却成为了特朗普的公开批评者。按照他的逻辑,特朗普只是在廉价地煽动、利用中西部白人中下层群体的愤怒,而并没有提供任何解决方案。反而,万斯在当年竟然倾向于当选希望为零的亲共和党独立人士艾文·迈克姆林(Evan McMullin)。
这种特立独行的选择或许是为了与特朗普保持距离,让自己的书至少可以在名义上远离现实政治。当然,万斯最不愿意看到的应该是,人们只在他的书里看到了特朗普,而看不到他自己。从书中的主线看,阿嬷构成了万斯从童年到青年成长中的最关键支柱,而2005年已入伍两年的万斯先后经历了阿嬷的去世与被派往伊拉克亲身经历战争这两件大事。这是其人生中的关键转折,即他的信念支柱从家人至亲转向了国家叙事,这一笔完全是一本“竞选书”的色调。
而后来建构起万斯政治路径的人至少外界知道的有蔡美儿和蒂尔。前者虽然近年来非议不断,但也是公共舆论界颇有影响的思考者,而且在保守派阵营中也有一些人脉,后者自然是如获至宝——在万斯身上找到了网络资本与传统保守理念有效连接起来的完美节点。就在最近,据报道,没有在2016年投票支持特朗普的万斯在蒂尔的陪同下前往海湖庄园,专门拜见了这位前总统,万斯本人也在7月宣布竞选后公开向特氏道歉,声称希望成为传统共和党和特朗普之间的桥梁。
J·D·万斯 图片来源:观察者网
归来已非少年
就在万斯正式宣布参选的同一天,家乡辛辛那提的传统大报《问询者》(The Enquirer)刊出了一篇题为《不要买万斯的账》的政论文章。在这份百年历史的保守派报纸上,公开反对万斯的是俄亥俄州州众议院现任共和党领袖比尔·赛兹(Bill Seitz),其理由是万斯早已不代表俄亥俄价值,而是代表硅谷与好莱坞,更严重的是万斯从未尊重过特朗普,也未尊重过投票给特朗普的白人中下层选民。
一位深耕俄亥俄政坛20多年的共和党同乡前辈如此恶语相向,足见万斯参政所要面对的压力。
早在2018年就有传言万斯会代表共和党人挑战谋求第三任期的在任俄亥俄州国会参议员谢罗德·布朗(Sherrod Brown)。后者是持有贸易保护主义立场的民主党人,早年在国会众议院时曾参与始创了所谓“台湾连线”,我们在关于福耀玻璃在美国设厂的纪录电影《美国工厂》里也能看到他的身影。
虽然已有关于俄亥俄是否已“去摇摆化”地显现出倒向共和党态势的讨论,但盲目地挑战一位长期在任者显然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一场赌博,更何况万斯当时毫无竞选经验。于是,他选择与布朗擦肩而过,进而在当下等到了共和党在任国会参议员罗伯·波特曼(Rob Portman)将在2022年退休而空出的开放席位。
虽然选举远在明年11月8日、俄亥俄州的初选也要等到明年5月3日,但如今共和党的水池中已经颇为拥挤。现任国会众议员、前任州党主席、商人、退伍军人都参与其中,而最具可能性的还是比万斯得志更早的乔什·曼德尔(Josh Mandel):30岁当选州众议员、34岁当选州财务官,2012年和2018年两度角逐国会参议员失败。如今43岁的曼德尔再次尝试,在6月以来的多位参选人比较民调中基本可以以40%左右的支持率拔得头筹,而万斯却大概只能保持4%到6%的民意表现。
万斯应该很快意识到他在这场注定泥泞不堪的党内初选中并不占据任何优势。耶鲁法学院、硅谷、畅销书作者、媒体评论员……这些看似光鲜的标签在俄亥俄全成了异类的证据。俄亥俄的所谓“乡下人”怎么能接受一个将他们的故事写出来品头论足、甚至还拍成电影、让全世界知道的西海岸“贵族”呢?他们需要的是与他们一样的代言人,但绝不是让他们在世人面前颜面尽失的爆料者。
而万斯手中仅有的“因书结缘”的“特朗普链接”其实也不是绝对优势,要知道曼德尔早已完全“归队”,叫嚣2020年大选结果被拜登及民主党人“偷窃”论调的声音不知道要比万斯高多少。相比之下,万斯目前最大的后盾就是来自蒂尔或罗伯特·默瑟(Robert Mercer,编注:美国对冲基金经理,剑桥分析公司的前主要投资者,计算机科学家)等人及其代表势力的大量资金支持。这样一来,俄亥俄的这场党内较量就很容易演变为本土力量与外来资源之间的对决,依照共和党近年来的风格,万斯也没什么胜算。
颇为令人感到讽刺的是,俄亥俄的这场初选看上去已经像极了特朗普主持的“门徒”真人秀。于是,外界只需要拭目以待,这位前总统到底选择留下谁、淘汰谁。
谁的悲歌?
等待着特朗普钦点的万斯只好继续利用自己相对好一些的舆论感觉来制造话题。
比如,在最近的一次共和党智库组织的集会上,万斯就将副总统哈里斯、交通部长布蒂吉格、国会参议员布克以及如今影响力远超职位本身的国会众议员奥卡西奥·科特兹(AOC)同时列为“没有孩子的左派”(childless left),指责这些人不会为国家的未来着想,而完全就是美国政商精英特殊利益的代言人,要求这个国家应该选举出更多“健康的治理阶层”。
这个梗虽然极其无礼与“政治不正确”,但因为直接得到了AOC的回应而成为了热议话题,对万斯的人气有所烘托。值得玩味的是,万斯的这则“烂梗”直接挑战的是民主党的所谓“接班人”或当红新生代,这也在暗示他正在试图成为共和党版本的AOC。
在这些口水仗之外,深知“悲歌”的万斯目前仍未提出具体的政策主张。或许因为时间还早、不宜操之过急,或许是因为万斯根本不需要政策主张。如果他无法在2022年国会参议员选举的轨道上胜出,也完全可以提前变道:比如在明年2月2日最后登记日之前转而参选难度更低的国会众议员,或者在2022年积累经验、等待2024年挑战布朗。
某种意义上,万斯的书和特朗普都是现象级的存在。如今,现象级的特朗普已经打卡了白宫之旅,而万斯却刚刚起步、要从书里走向国会山。五年前的大选,万斯的书一定程度上成就了特朗普,如今万斯却反过来需要特朗普的成就。
曾经的万斯在总结自己的“成就”时,说自己能够成为优秀的“普通人”就是最棒的事情:“我不是参议员,没当过哪个州的州长,更没担任过内阁部长……我仅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一段幸福的婚姻、一个舒适的家、还有两只可爱的狗。”但今天,他正在放弃这些“普通”,虽然他还可以辩解说他自己想做一个“普通”的参议员。或许,当万斯的回忆录成为畅销书的那一刻,万斯就已成为了回忆。而过早走红的万斯却正在资本的驱动下追逐着他认为的“美国梦”。这到底是谁的悲歌?
文章2021年8月3日首发于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