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观察】总统制危机:博尔顿新书与越来越“黑”的白宫

2020-07-09

刁大明: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最近,除了面对“你认为谁能当选”下任美国总统的问题之外,我还会不时被追问是否看过了前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约翰·博尔顿的那本新书。坦率讲,我起初对这本《事发之室:白宫回忆录》并不太感兴趣,书中的一些内容其实以往美国媒体都报道过,有些内容也是在强化过去三年多以来逐渐形成的对特朗普政府政治生态以及决策过程的一般认识。不过,如果真的要关注的话,我觉得还是可以写一些我个人认为比书的某些内容更为重要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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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约翰·博尔顿

出书要趁早

如果将《事发之室》当作一本消遣读物的话,其中关于特朗普及其团队的“段子”的确可发一笑。比如,特朗普被劝说去见了委内瑞拉反对派领袖瓜伊多的夫人之后反复碎碎念人家没有戴婚戒的细节,就算得上是很有意思的“段子”。

但总体上而言,至少从特朗普政府政治生态上看,《事发之室》再次验证了一些以往的判断:比如,家人的作用的确很大,特朗普女婿库什纳的“不管部长”的全能角色不可小觑;特朗普虽然可以怒怼建制派,但其决策(包括人事安排)还是明显受限于小圈子中的不同利益;特朗普虽然口口声声骂主流媒体是“假新闻”,但他其实十分看重媒体的反应与效应;白宫的很多决策,哪怕是极为重要的决策,似乎都陷入了“垃圾箱模型”:大家把选项团成纸团放在垃圾箱里,然后摇动垃圾箱,反反复复,到最后一刻掉出来的就是最终选择……

《事发之室》虽然因为作者本人的关注点在朝核、伊核、中导等方面着墨更多,但的确也涉及到了特朗普政府不少重要政策出台的内幕,所以也足够从不同关注点上看出不同的信息。但如果跳脱开多少有些一面之词的内容本身的话,博尔顿出版回忆录的行为本身就可以构成一个很重要的视角。

博尔顿正式就职特朗普政府的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是2018年4月9日,离任是在17个月之后的2019年9月,而仅仅又过了9个月,这本正文超过400页的《事发之室》就可以出版了。在9个月中完成一本书的从无到有,其难度可想而知,很难不怀疑博尔顿在任职期间就已经开始特意动笔详细记录一些事情。

如果还不清楚9个月的出版时间的微妙,索性不妨做个历史对比。新世纪以来,美国总统身边有过9位正式任职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在博尔顿之前只有两位出版了回忆录,即康多莉扎·赖斯的《至高荣誉》(2011年11月)和苏珊·赖斯的《无悔之爱》(2019年10月)。这两个回忆录的出版时间分别是在她们离开政府(也是其所服务的总统任期结束)的35个月和34个月之后。换言之,两个赖斯比博尔顿要慢将近四倍,那《事发之室》的“超前性”就可见一斑了。

事实上,不仅仅是博尔顿,特朗普政府的众多前官员也都深谙“出书要趁早”这个道理。曾在特朗普政府中走过一遭的很多人走出华盛顿之后几乎第一件事就是公开出版回忆录。甚至,连只当过11天白宫传播主管的安东尼·斯卡拉姆齐(Anthony Scaramucci)也在离任后一年多之后出了一本吹捧特朗普的书。当然,大多数特朗普政府前官员的书还是基本保持了“吐槽大会”的风格,要么针对总统,要么针对同僚。

密切接触外交防务等核心议题、位阶相当的官员出书的也不只博尔顿一人。前国防部长马蒂斯(James Mattis)的回忆录《呼号混乱》也是在其离任之后9个月就正式出版的。相比而言,新世纪以来的七位正式国防部长中的拉姆斯菲尔德、盖茨、帕内塔以及艾什顿·卡特四人在撰写回忆录方面无一快于马蒂斯,且平均用了26个半月。2019年12月,妮基·黑莉(Nikki Haley)的那本公开爆料前国务卿雷克斯·蒂勒森(Rex Tillerson)的《给予一切应有的尊重》公开出版,此时距离其离任美国驻联合国代表也才过去了11个月。这个速度是新世纪以来出过书的四位美国前驻联合国代表平均耗费的将近71个月所望尘莫及的。

到目前为止,离开政府两年三个月的蒂勒森还没有曝出出版计划,但相对于前总统小布什第一任期时的国务卿科林·鲍威尔在卸任后将近六年才著书立说的超长待机相比,这位石油大亨还有时间。

此外,博尔顿们“出书要趁早”的“早”显然被理解为是在他们所供职的总统坐在椭圆办公室里的时候。相比而言,在涉及外交、防务的高级别官员中,至少新世纪以来,只有盖茨、帕内塔以及希拉里在其服务过的总统还未离任时出版了回忆录。当然,从小布什政府留任到奥巴马政府的盖茨算是一个特例,而希拉里当然也是迫不及待地为了选举造势。

基于如上在时间不长的区间内做的比较,《事发之室》背后所反映出的似乎就不仅仅是特朗普白宫的故事,更是博尔顿们相关行为的特殊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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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博尔顿新著(美国《时代》周刊网站)

在总统身边成长起来的“小说家”

这些特殊改变的最简单解释当然就是特朗普政府官员的“快消品化”了。任何一个岗位上,换的人太多,自然就会有更多可能有人去写书出版。而从出版动机上看,大概至少有三个方向,丰厚的商业利益、心怀极大失望的抱怨,以及为自身的下一步布局甚至是“切割”。博尔顿的《事发之室》大概算是在追求商业利益的同时特别强化自身的建制派身份,与特朗普做必要的“切割”;而黑莉的那本估计是为了蹭一下热点、提高一下自己的知名度,保持存在感并为未来做准备。马蒂斯的回忆录从内容上看更像是被进入特朗普政府履职耽误的一本,其内容的时间跨度更大,也并没有将矛盾指向在任总统,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马蒂斯心里有很多抱怨。不过,马蒂斯出书的时间节点也难免有蹭特朗普热点而希望大卖的意味。

着急蹭热点的背后其实藏着两个意思,一个是特朗普作为一种特殊的政治存在的确处处都是话题,关于他的内幕故事总有读者,更何况是一个亲历者的“控诉”;另一层意思恐怕是对其在任时间的不乐观预期,生怕一旦落选之后这个题材就会很快无人问津了。这样基本可以解释为什么博尔顿的前任麦克马斯特的回忆录《战场:捍卫自由时间的战斗》虽然从出版时间上看不慌不忙,但还是要赶在今年大选之前的9月底出版,而从目前曝光的内容看虽然没有博尔顿那样的“段子”,但似乎对在任总统也并不算太客气。

当然,博尔顿本人也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核心意思是说:卸任不久是最佳的撰写时间,而且在在任总统面对选举前出版更可以让选民了解更多内幕,为选民提供更多评价的依据。

必须看到,如果要针对特朗普总统的“小集团决策”做个案研究的话,这些书的确是好的起点,特别是在这些书都交叉提到的某些对外决策过程,一定可以在相互佐证之后呈现出一个近乎于现实的还原。但这是基于平衡的多来源阅读,难以想象普通选民会如此;如果不可能的话,某个选民基于《事发之室》更喜欢或者更不喜欢特朗普,显然都只能算是博尔顿个人的功劳了。

有趣的是,按照6月的民调显示,共和党支持者中有20%愿意相信博尔顿书中的内容,高于了伍德沃德《恐惧:特朗普在白宫》的17%,但仍旧低于沃尔夫《火与怒》的23%,但与这两本书分别在共和党选民中的不相信比例(44%和38%)相比,《事发之室》的不相信度高达52%。所以,博尔顿的书估计只会强化特朗普的“死忠粉”吧。

除了商业利益或者说是“给读者更多评判依据”的解释之外,特朗普上台以来就似乎越发走向聚光灯下的所谓“深层国家”(Deep State)似乎也在发挥作用。博尔顿在书中谈到了所谓的“审查程序”,他关于美国针对前官员出版物的审查程序缺乏宪法原则和制度规范的论断或许能得到一些共鸣。但这本《事发之室》恐怕还是需要提交给相关情报机构(如在美国情报总监办公室的协调下分给相关情报机构)以及白宫国安会的相关机构进行审定。虽然被要求添加了很多被特朗普骂成“假新闻”的公开报道作为注释来减少敏感度,但出版出来的内容仍有如此之多对特朗普的各色描述,很难想象不是那些“深层国家”放水的结果,而这也是过去三年多以来“深层国家”对特朗普的一贯态度。

很难想象这种在白宫里、在总统身边成长起来“小说家”的生态会不会延续,但无论如何博尔顿们的做法正在进一步挑战并瓦解美国总统制的地位。对于博尔顿之类的总统幕僚而言,在任内对特朗普“表忠心”和离任后肆意吐槽差距太大,人设紊乱严重,这一定会进一步直接降低美国民众对这些政治精英的信任度。

更为严峻的是,一本本“事发之室”已颇有“水门”时刻再现的意味。尼克松在“水门事件”中辞职,也导致了持续扩张的美国总统权力的暂时止步。1973年,“水门”相关时间段的椭圆办公室录音带记录也被公开甚至出版。这些高度还原了总统工作日常和个人风格的文本极大降低了美国总统在民众中的形象。随后的福特和卡特基本上都算是不那么强势的总统,直到里根将“强总统制”找回来。而如今博尔顿们出版的这些文本虽然不是最直接的原本纪录,但在书里被越写越“黑”的白宫所带来的添油加醋的影响力不可谓不大,接下来一定是美国民众对华盛顿建制派精英的进一步失望,进而也会恶性循环地降低总统能够实现的政策回应性。

如果特朗普幸而连任,这届政府出书之风估计也不会落幕。按照一般经验,未必会在特朗普可能的第二任期留任的国务卿蓬佩奥或许是最受外界“期待”的下一位“小说家”。如果拜登上台,能否刹住这种风气,可能还要看公众到底会不会再次愿意相信这些盘踞在华盛顿的精英了。不过,拜登12年前为竞选出版的那本回忆录《信守的承诺》读起来的确要比《交易的艺术》强一些。

本文2020年7月9日首发于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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