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炮火》,[美] 巴巴拉·塔奇曼著,张岱云等译, 理想国 | 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8月版,600页,108.00元
今年以来,上海财经大学开展经典阅读活动,开出了一个一百本的经典阅读书单,今天和大家交流一下这个书单中一本可读性比较强的书——当然“经典性”也就相对没有那么强:巴巴拉·塔奇曼的《八月炮火》。我起了一个题目,叫做“这个世界会好吗?”,有些同学可能知道,有位老先生叫梁漱溟,这是他晚年口述的书的题目。这里借用一下,我在后面加了一句“还是会突然坏下去?”或者说“突然崩坏”。特别说一下,这算不上是对当前疫情或者国际时局的有感而发,而是针对《八月炮火》这本书谈的,希望不要让人感觉太悲观。
先简单说一下作者巴巴拉·W·塔奇曼。塔奇曼出生于1912年,哈佛毕业,但是她在哈佛的毕业论文只得了一个“了无特色”的评价,这是一个比较平庸的评价。她的第一本书叫《圣杯与利剑》,遭到了三四次退稿。哈佛毕业之后去做记者,她舅舅曾经做过美国的财政部长,祖父曾经是美国驻土耳其大使,家境不错,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国家报》的记者,后来这个报社一度濒临破产,到最后是她父亲把这个报社买下来了。后来塔奇曼做家庭主妇,丈夫是个医生。作为三个女孩的母亲,带小孩的同时,开始业余写作。凭借着一炮成名的就是这本1962年出版的《八月炮火》,第二年就拿了普利策奖。她还有一本书与中国相关,叫《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也获得过普利策奖。史迪威我们知道,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派到中国战区的司令,后来跟蒋介石发生了比较大的冲突而被召回。通过这本书其实还是能看出,塔奇曼毕竟是处于英美文化系统的,对中国了解还是比较弱,所以中国人去读,总觉得“隔”了一层,我曾跟好几个历史学的老师交流,大家都觉得《史迪威》远比不过《八月炮火》。巴巴拉·塔奇曼还有其他一些书,我在亚马逊上买了全套的电子书,笔头都很好,但大部分看过后,感觉最好的还是这本《八月炮火》。我家藏的是新星出版社的,我大学时读的更早的一个版本现在已经买不到了,但新星的版本其实就是翻印这个张岱云先生等人所译的本子,这位老先生,我并没有查出很多的背景资料,应该是上海外国语大学一位已经过世的老教师。他的译文非常典雅,在琢磨文字上下过功夫。
接下来我们讲一下这本书的内容,“八月的枪声”指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开始一个月,1914年8月。我接触过好多同学,大家对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比较熟,关于二战的电影也比较多,写二战的书也多。但是讲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就不多了,这几年还多一些,十年前更稀罕。讲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书,《八月炮火》可以说是我推荐的第一本。
回到我们今天的题目,“这个世界会好吗?”这个感慨,其实是针对1914年欧洲的情况。一战为什么发生?其实人类对“一战为什么发生”的探究比对“二战为什么会发生”深入得多,也有趣得多。因为二战有一个魔鬼:希特勒,人们对某件不好的事情探究原因时,如果找到一个“坏人”,好像原因就被找到了,原因追寻可以止步于坏人幽暗的人性,所以对二战起源的研究相对来说是少的,和一战情况不一样。一战是人类历史上少有幅度的真正的“L型下坠”。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欧洲正处于它历史上的最辉煌的黄金时代。塔奇曼另外有一本书写一战前的世界,叫《骄傲之塔》,我另外还推荐一本书,可以跟《八月炮火》做一定比较,就是著名文学家茨威格写的一个回忆录,叫《昨日的世界》。一战之前总共有40年的和平,从德国统一——1871年仗打完之后,欧洲基本上就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争。《昨日的世界》里面写到,“40年的和平使欧洲各国的经济充满活力,技术设备加快了生活的节奏,科学发现使那一代人的精神状态感到不胜自豪,在我们欧洲所有的国家普遍感觉到繁荣也已开始,城市一年比一年美丽,城市人口一年比一年多,1905年的柏林已经不能跟我们1901年见到的柏林相比,柏林已经从一个首都变成一座世界性的城市,而1910年的柏林又大大超过1905年的柏林。维也纳、米兰、巴黎、伦敦、阿姆斯特丹这样的一些城市,只要我每去过一次就会感到惊讶和欣喜”。茨威格确实是个非常出色的作家,大家可能看过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一个女人的一生中的24小时》《人类群星闪烁时》,笔头非常好。他对一战前充溢全欧洲的那种喜悦的光荣,描绘得非常真切,他说“整个世界处处呈现出一派无忧无虑的美好景象,欧洲从来没像当时那样强大富足和美丽过,欧洲也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信心”。欧洲在全球的优势地位,就是在那个时期奠定的,一战前的一个世纪,是欧洲发展最快的一个世纪。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绝大部分知识精英都没有预料到,就这么一个月内,1914年的8月,欧洲的历史会堕入到极低点。人类突然就卷入了一场共有35个国家和15亿人口,占当时世界人口的2/3的战争。战线长达4000公里,双方动员参战军队总共接近7000万人,军人死亡871万人,平民因战争死亡1200万人,直接用于战争的经费达到1863亿美元,相当于自拿破仑战争,1815年以后,到1914年这一百年时间里,全世界所有战争开支总和的10倍。所以欧洲人真的没有想到,那么美好的世界戛然而止。更关键的是这场战争发生的莫名其妙,驱使7000万人在战场上殊死搏杀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那是一场荒诞的、不必要的、非理性的战争,茨威格说“(一战的爆发)与理念毫无瓜葛,甚至与边界也关系不大”。与此前长久以来,人类对自己力量的自信,对理性和不断进步的信念是背道而驰的,从而留下了无法驱散的幻灭感,促使人们批判、反思并重新评估原有的所有价值。在1914年,那个奋发昂扬的19世纪,才真正划上了一个句号。
如此巨大的落差是怎么发生的呢?这是我们看《八月炮火》要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什么让帝王、政客和将领这些人中之杰未能预知这一场无人希望发生,且大多数人都认为没有必要发生的一场大战?就在1914年,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事情就发生了。我跟大家简单讲一下,第一次世界大战根源于几个原因:第一个是德国的崛起与欧洲均势的破坏。德国1871年统一,之前的德国就只是个地理名词,之后德国迅速崛起,打破了原来欧洲的平衡,我们知道德国的建国是在把法国给打趴下之后,它甚至是在巴黎宣布建国的,所以首先德法就结仇了。当时英国还是第一强国,德国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工业产量已经超越了英国。大家可能听过我们这次系列讲座中有一本书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知道最近有一个很红的词叫“修昔底德陷阱”,欧洲当时就是陷入一个“修昔底德陷阱”;第二是殖民地的争夺。当时的说法是,德国也开始需要“阳光下的地盘”,但是这时好地盘差不多被英国和法国瓜分光了;第三是民族主义的兴起。奥匈帝国势力范围内有大量的塞尔维亚民族独立运动,导火索就在巴尔干点燃。
我们特别注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欧洲形成了一个联盟体系,《八月炮火》里讲,这“就像一束箭捆在一起,抽动任何一根就都会把其他的连根拔出”。为什么会形成这个联盟体系呢?我们看,德国这个国家从地缘战略上来说,它有一个有与生俱来的毛病:它在欧洲的中间,中间说明它左右受敌。因而对于德国国运攸关的一点就是要避免两线作战。两边都是强国,一边是法国,部分地方隔了几个低地国家;东边是波兰,波兰是缓冲,波兰过去就是庞大的俄国。简单讲,德国是夹在俄国和法国之间的。所以对德国的政治军事精英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避免两线作战。我们看到,老奸巨猾的俾斯麦留给德国最重要的遗产就是他所做的一连串的政治布置,俾斯麦通过策划三场简短的战争,完成了德国的统一,战胜法国之后德国才建国。我不知道现在高中课本还有没有“最后一课”,打败法国之后,当时俾斯麦本人是不想干这个事情,就把法国的阿尔萨斯和洛林割过来,阿尔萨斯和洛林虽然在语言上是德语占优,但是在精神上认同法国。这里能看到俾斯麦的克制,可惜这种美德很多政治家没有。法国和德国成了世仇。所以一旦要开打,德法难免一战。那么对德国最好的策略就是跟俄国结盟。确实一度德国和俄国是结盟状态的,而法国和俄国倒是一贯是相互看不上的,这跟两国的文化传统有一定关系。我们听苏联的国歌和法国的马赛曲就知道,俄国和法国某些地方很像,但另一方面,法国人经过法国大革命的洗礼,而当时俄国是欧洲最为落伍的一个封建国家,所以俄法的政治体制上当时相差甚远。法国人的自由劲儿俄国统治者也看不惯,所以俄法一开始是被德国拆开离间的,但是俾斯麦去世之后——另有一本非虚构写作的书,叫《万历十五年》,里面有很著名的一章标题叫做“世间已无张居正”,没有张居正这个名相了——威廉二世上台后看不惯俾斯麦,没过几年俾斯麦逝世后,对德国来说就是“世间已无俾斯麦”。后来国际格局变动,变成德国、奥匈帝国和意大利结盟,另外一边法国和俄国终于联盟在一起,然后又掺进了一个英国,英国的外交政策一直是高段位的奸滑,我们知道他们的外交官有句名言,叫“没有永久的盟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英国外交政策的长期以来的要点就是在欧洲大陆上保持一个均衡,谁强我就打压谁,谁弱我就联合谁。这是一个保守主义、经验主义传统非常丰富的一个岛国。这个时候德国迅速崛起,特别是威廉二世改变俾斯麦的审慎,大力发展德国海军。我们知道英国以海洋立国,英国海军世界第一,它一直要维持一个标准,就是我英的海军应当是排名第二和第三的两个国家海军的总和,它要保持这个幅度的优势位。1914年前德国海军的迅速扩张,毫无疑问触动到英国最敏感的神经,所以英国和法国、俄国掺和在了一起。于是1914年前,欧洲构成了一个连环套,构成了两个体系,最重要的德国奥匈帝国为一边,另外一个法国俄国英国为一边,这个“联盟体系”,是理解一战为什么连锁爆发,好像我们所说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月内欧洲主要国家全部卷进去了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我们来看这个时间线,《八月炮火》这一段写的不多,一笔带过,我们看1914年的夏天发生了什么?首先是萨拉热窝事件。6月28号奥地利的王储斐迪南大公在巴尔干被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者刺杀,然后奥匈帝国就开始对塞尔维亚宣战。奥匈帝国提出了一系列非常苛刻的条件,塞尔维亚几乎全单接受,但是只有一条不接受,奥匈帝国照样开战了。塞尔维亚背后是谁?是俄国,然后俄国就开始动员了,俄国开始动员之后,德国一看俄国开始动员了,德国也立刻动员,并且对俄国发出最后通牒,限令它12小时内撤销动员,并“向我们明白宣示已照办”。俄国人当然不理,然后德国就开始对俄宣战。德俄开始宣战之后,对德国最重要问题的当然就是法国那边,德国人就这个心态,要打早打,因为我要避免两线作战,如果跟俄国开战的时候,法国人那边打过来怎么办?所以,德国给法国一个最后通牒,要法国在18小时内答复在俄德战争中是否保持中立,如果保持中立的话,要求法国将土尔和凡尔登两地要塞交给德国占领,并作为保持中立的保证。你看这个条件霸道,换句话说就是要法国把它的大门钥匙给交出来,连德国驻法大使都觉得这个要求太苛刻了,他把这条私吞了没有传达,但是法国人其实破译了这个密码,知道德国人的想法,法国人当然不理,他们按外交辞令回答:将按自身的利益行事,德国人说反正要打那晚打不如早打,于是德国向法国宣战。德国向法国宣战之后,英国开始动员,然后再对德国宣战,因为德国开始破坏比利时的和平,比利时的和平是英国保证的。所以我们看整个连环套,40天不到的时间里,欧洲主要的大国全部卷入,一个刺杀事件导致的一连串反应,竟然毫无悬念地把所有大国卷入。
很有讽刺意义的一点是,当时绝大部分的政治精英和大部分的年轻人、民众都不知道这场战争要打得那么残酷。德皇对出征将士说,你们将在“叶落之前凯旋”,当时是八月份正值夏末,想着当年打完。茨威格记载,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爆发的时候,大家没有一种对战争爆发很害怕很吃惊或者很痛苦的感情,相反,那是一种亢奋、喜气洋洋的气氛,“每个人都觉得得到了召唤,把渺小的我融化到火热的群众当中,以便克服其中的种种私心”,大家对这件事情有一种荣耀感,投身于对民族对国家的战斗当中,“有一种尚不熟悉的力量,把他从日常生活当中推举出来”,相对战争来说我们所有的日常生活都很平凡,能从日常生活中投入到崇高的、为了理想的火热状态当中,这能引起亢奋。比如你们马上要期末考试,这时候要打仗了,考试不用考了,可能反而有点开心,对不对?同理,人生平常多凡庸,战争到来时气氛是很热烈的。茨威格说:“纵然是母亲们的悲伤,女人们的害怕,在热情洋溢的最初时刻也羞于把这种最自然的情感表露出来”,“1914年的战争在普通人的想象当中,被描绘成一场浪漫色彩的短途旅行,一场热烈的、豪迈的冒险。甚至有一些年轻人真的担心自己可能会失去一生中的这次美妙而令人兴奋的事情,因此他们急急忙忙地跑去报名参军,在开往葬身之地的火车上欢呼歌唱。整个帝国的血脉里都激荡着鲜红的血液,头脑发热,希望急切,当时的炮灰们像喝醉酒似的,狂欢着向葬身之地走去,钢盔上配戴着花环和橡树叶,大街上人声鼎沸,灯光明亮,像过节似的。”我们读历史有后见之明,回头看1914年8月他们的这种状态,都以为战争很快就会打完,而自己一方肯定会获胜,谁也没有想到,人类将要进入一场漫长的浩劫。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茨威格写得那么狂躁、那么嗨,当时的英国外交大臣格雷有一句名言,格雷说:“整个欧洲的灯光都在熄灭,我们此生将不会再看到它们亮起来了”,他不幸言中。所以说一战是场悲剧,是人类历史上一次L型的下坠,而且多数人都没有预料到,这更加重了它的悲剧色彩。于是我们看《八月炮火》最感慨的就是一点,人类怎么会这样?
我们反思几点——要注意这里的反思跟我们财经商科学生思维的一般特点或者说常见的盲区有关。我想讲下“理性的虚妄”。首先是“计划有用吗”,我们一般是推崇计划性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的德军战争行动是根据史里芬计划改定的,《八月炮火》里面第一章就是讲这个史里芬计划的,第五章讲这个计划的实行。这份计划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战争计划,不仅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是按照是史里芬计划打的(当然小毛奇对它有修订),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军的名将曼施坦因,纳粹三大名将之首,修改了德国的战争计划,基础也是这史里芬计划,它是部分的对史里芬计划的反模仿,可以说这个史里芬计划集中了德意志几代军事精英的最高智慧,谨慎备至,严密细致,德意志民族的谨严品格,全在这个几代德国军事智囊的接力般精心构置中完美呈现。我们说它是人类历史上最严谨的一个计划,完全符合我们对德国民族性格的想象。这一战争计划几乎对每一个步骤都做了详细的规定,犹如战舰的一纸蓝图,每个零件都有其位置、有其功用。这个计划只要付诸实施,动员的电钮一经按动,征召、装备和运送两百万人员的庞大机器就能整个自动地运转起来。后备役军人到指定的兵站集中,领取制服、装备和武器,先编成连,再编成营,然后加上骑兵、摩托兵、炮兵、医疗队、炊事车、修理车以及邮车,按照预定的铁路时刻表,被送到邻近国境的集结点。在那里,他们再编成师,再由师编成兵团,由兵团而集结军,待命出征。整个计划时间表制定的非常精密详细,甚至对于“多少对火车轮子将在什么时间、通过什么桥梁”都做了具体规定。据说在此周密的计划指导之下,当时的德军参谋总长小毛奇,开战当天应该可以悠闲地去看小说,因为没有需要他操心的事。这里我们稍微插一句,德国陆军对现代战争艺术的意义和价值。德国在现代军事革命当中确实一直在领先,参谋本部制度是在德国最早产生的。拿破仑战争之后,欧洲的一些名将,如一战时期的主角小毛奇的伯父,老毛奇,开始建这个参谋本部制度,后面几任参谋长,比如大家比较熟悉的瓦德西,八国联军侵华中扮演了对中国人来说非常不好的角色,令人不爽的名字,再接下来就是史里芬,在接下来小毛奇。老毛奇,包括当时德国的其他军事精英,其实都非常厉害,相比之下反倒是小毛奇比较弱。
史里芬计划的要点在于集中兵力,我们刚才不是讲德国要避免两线作战嘛,史里芬计划要点是:集中八分之七的兵力对付法国,留了八分之一对付俄国,对付法国的兵力中,又以绝对优势的兵力集中到右翼,集中到靠近比利时,靠近海边的右翼。我们看这个书里标题就叫“右翼末梢袖拂海峡”。这个侵法计划甚至规定到每一天的日程表,精确到每一天德军的军事行动,它要求动员后第12天打开列日通道,第19天拿下布鲁塞尔,第22天进入法国,第31天到达提翁维尔——圣康坦一线,第39天攻克巴黎,这些都给你算出来,但是也别说,后来战争进程真的差不多就按照这个日程表走了。所以我们说这个计划是非常杰出的。
德国人就是在这样严谨当中透露着自信,他们崇拜理性,相信规划。德国的军事思想界的祖师爷——也是老毛奇的导师,叫克劳塞维茨,他相当于经济学里的亚当·斯密,少林寺的达摩、武当的张三丰。我们现在学军事学,肯定第一本推荐看的经典就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克劳塞维茨曾经告诫过,军事计划若不留有余地以防不测,将会导致灾难,但是战前的德国人认为意外仍然可以靠周密计划去避免。德国的参谋人员在野外演习中,在军校课桌上,受过对特定情况作出正确决策的训练,料定他们对任何不测均可应付裕如,对各种变化都采取完全措施,这些变量是如此巨大,塔奇曼写道,德国人的考虑是如此周详,以至于脑子最灵的参谋军官,都被派到铁路部门工作,耗费心力推演各种调整,最后常常死在精神病院了。
德国的另外一边法国呢?法国人对付德国也有个计划,叫十七号计划,但是法国的计划就粗糙一点,法国人没德国人那么严谨,他们靠的是热情。法兰西对历史的控制感完全来自于另外一种因素,这是一种自命高尚的情感。大家不妨看看法国二战时的领袖戴高乐,他的《战争回忆录》的开头第一章,我大概高中的时候看的,当时就很意外,因为通篇是循环乱证,大概意思是“法兰西如果不伟大,它就不是法兰西,所以法兰西就是伟大”。这是一种自命高贵,胜利即意志,哲学基础是帕格森的意志论。塔奇曼写了一个故事,法军是穿红裤子的,在1830年之后这装备就没换过,但是1830年的时候步枪还只有200步的射程,现在武器好了,你这红裤子不就是活靶?当时法国的国防部长想把法军红裤子给换掉,然后就有大量的反对声音,说这违背法国人的爱美观念,红裤子就是法兰西,怎么能换?所以你看德国和法国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严谨的理性,一个是热烈的感情,两个极端砰然一撞,就卡在八月,陷入一个战争的泥沼当中。《八月炮火》结束于马恩河战役开始之前,戛然而止。为什么这么写呢?一战在随着1914年8月的结果,其实就进入一个静态,渐渐进入停滞的胶着状态,之后双方为了争50米、80米的土地展开堑壕战,但是死个成千上万人,推进不了几步。这个战争的格局在第一年的8月已经决定,所以她就写到了八月。
我的老师王家范先生曾经用一个词来描绘历史学的学科品性:冷峻。“冷峻”正是《八月炮火》难得的一点,它没有激愤的文字,甚至很少有道德的判断,只是把人类的荒唐呈现出来。回头看1914年夏天发生的事,我们正常的人都会迷惑于、惋惜于当时人类怎么会犯下如此荒唐的错误。塔奇曼的笔法一方面很生动,更厉害的一点是,没有一种愤世嫉俗,也没有一种作茧自缚式的自我哀伤。我刚才举的书像《昨日的世界》就有一种淡淡的哀伤,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怀旧,越写越深,把自己都卷进去了,茨威格后来就自杀了。人类的历史常常会有“非预期后果”。茨威格说:“我们的道路常常偏离我们的愿望,而且非常莫名其妙和没有道理,但是它最终还是会把我们引向我们自己看不见的目标”,茨威格讲得有点神秘,列宁讲出了它背后的历史合力关系,他说:“历史喜欢作弄人,喜欢同人们开玩笑。本来要到这个房间,结果却走进了另外一个房间。”读历史,可以放大我们个人的人生经验,世界上很多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人还是那个人,所以人类的愚蠢可能重复出现。政治人物,军事统帅,以及大部分的商业成功人士——我们财大这方面的人比较多,他们必须有一个特点,就是崇拜自己,认为自己能控制生活,大一点地说,认为自己在主导历史的进程。历史上的芸芸众生绝大部分都是可怜的小人物,如同草芥,随着命运随风飘落,一般人对生活是有一种无助感的,但是政治精英、军事统帅和商业成功人士往往不一样。军队讲究服从,政治就是谋划服从,官僚体制也是讲究上下等级的。所以政治家军事家和一些所谓成功人士,如所谓霸道总裁,他们比较倾向于认为历史是可以掌控的,“我一定能打赢”“我一定能挣钱”,认为自己就是为此而生的。他们信奉,意志力如同大脑的筋肉,他们都清楚,自己的软弱和他人有力量同样可怕。所以政治家、军事家和所谓的商业成功人士常常有一个毛病,就是他容易没有戒惧之心,难以意识到事情完全可能并不能如他计划那样的发生。其实真正的个中高手,是“知止而后定”的,是留有余地的,是对历史有敬畏之心的。像《八月炮火》里的德皇威廉二世是一个极度崇拜自己,把自己和自己的民族国家带入一个深坑而不自知的人。相比俾斯麦,后者那才是整整高出一个段位。
最后我们想谈谈所谓的“鉴往知来”。黑格尔有一句令人沮丧的话:“人类唯一能从历史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这话有点绕,但是他意思很明显:教训是学不来的。这句话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学校里可以学、老师可以教的,都是“命题性知识”,这靠你的记忆力就可以,但是人生经验你是学不来的,我们日常生活中会有类似经验,人情世故有些人不学就会,通常我们说他情商很高,但是有些人怎么学也学不会。人情练达一定程度上是这样,你学不到,你要学得来的话,那就是你本来就会。但是,黑格尔这句话的反例还是有的。《八月炮火》这本书就有一个很特殊的经历:它作为一本历史书,在另外一段历史中起了作用。那就是1962年《八月炮火》出版的时候,没多久就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生死攸关的一个时刻:古巴导弹危机。现在回头看,古巴导弹危机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离自我毁灭最近的一次,核战争几乎一触即发。还好,当事双方都有智慧和良知。一边是肯尼迪,一边是赫鲁晓夫,两人都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克制和冷静。肯尼迪这边的决策过程现在已经比较清楚,当时他看到了刚刚出版的《八月炮火》。他看了之后把书推荐给内阁成员,他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再犯一次像一战的军事家政治家那样的错误。赫鲁晓夫有一个比喻,如果人们不受理智支配的话,那么他们最终就会像“盲目打洞的鼹鼠一样”撞在一起,而后就是双方毁灭的开始。把《八月炮火》头两章对比了看,我们就看到,一战德国和法国两个盲目打洞的鼹鼠撞到一起。我们学过博弈论的同学,可能看过的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叫《策略思维:商界、政界及日常生活中的策略竞争》,其中第八章就是分析古巴导弹危机双方的策略,双方的博弈。这一章的题目叫“边缘政策”,政治家希望通过极限施压,制造风险,这个风险要大到对方无法承受,迫使对方让步,自己就获得最大利益。但这种施压非常讲究风险控制,要紧贴“边缘”,又不能搞到最后大家跌落“边缘”。古巴导弹危机最终得以和平解决,就是双方有所戒惧,双方都给了对方转圜的余地,这个意义上讲,赫鲁晓夫和肯尼迪都是有智慧的政治家,有功于人类。而1914年8月,双方都希望通过压力,使对方完全屈服,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是最好,但是这个压力一直绷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这个边界点在哪里,最后成了一个发现双输的格局,给人类带来灾难。
最后我们说一下,《八月炮火》这本书创造出了一种新的写作方式,叫做“非虚构写作”。“非虚构写作”是什么意思呢?它有点像小说,笔法有点文学性,但是它不捏造任何东西——巴巴拉·塔奇曼说“包括天气”也是真实的,她说有个读者曾经写信告诉她,尤其喜欢书中的一段,在第11章,写8月9号英军在法国登陆,一声夏日惊雷在半空炸响,接着血色残阳。非常艺术化的一个场景,这个读者以为是艺术加工,但塔奇曼说,它其实是有依据的:她查到了一个参加登陆的英国军官的回忆录,里面有对天气的描写。所谓“非虚构写作”,可以说也是在遵循一个德国历史学家同时也是近代历史学的开山鼻祖叫兰克,兰克有一个名言叫“如事直书”,就是把事实如它发生的那样地写出来。可以说塔奇曼遵循这个格言,开辟了一种新的写作方式。大家培育阅读习惯,要学会延展挑书的能力,例如喜欢看《明朝那些事》,那你接下来可以看《万历十五年》,再接下去看看《三案始末》,比较一下。我再推荐几本延伸阅读的“非虚构写作”的书,能把小细节和大历史融合。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这跟《八月炮火》差不多时间出来的,兼具细致入微和宏大叙事,笔下富有历史感。80年代成长的中国新闻人,很多都奉此书为圣经,手摹神追;拉莱·科林斯和多米尼克·拉皮埃尔《巴黎烧了吗?》,去年巴黎圣母院失火的时候,我就拿出这本书来给大家推荐过,这书特别擅长处理众多人物出场的多线索叙事(典型如写巴黎入城的那一章),人物繁多(达500多人),但一点也没有凌乱感,细节感人。这两本都是新闻记者所写;另外对我刚才提到的古巴导弹危机感兴趣可以看《午夜将至》。最后说一下,我的专业不是世界史,今天讲《八月炮火》是听从“组织安排”的结果,有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指正,谢谢大家。
本文2020年8月14日首发于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