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发展中的疾病魅影—— 读《疾病与人类文明》

2020-02-06 姚锦祥

“对个人而言,疾病不仅仅是一个生物过程,而且还是一段经历…既然人是文明的创造者,那么,疾病通过影响人的生活和行为,从而也影响着他的创造。”这是亨利·西格里斯特在其著作《疾病与人类文明》(Civilization and Disease)中为我们揭示的哲理。对种种疾病的克服,不仅意味着对自然的某种“征服”,通常也伴随着制度、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再生。疾病不仅是物质性的,通常也是社会性和政治性的。

一、人类文明史也是一场对疾病的抗争史

对于文明史的描述,我们往往习惯于生产方式、书写体系、政治哲学之类的宏大叙事,而对于“疾病”这一潜在的推动力量,关注可谓是不深的。疾病最明显的表征之一,就是贫穷和饥饿,这是数千年来人类都难以解决的难题。贫穷减弱了人的抵抗力,导致水肿、营养不良多发,继而引起更严重的瘟疫、鼠疫等传染病,这是历史上政治不稳和社会动荡的主要根源。然而,随着耕种技术的不断发展,饥荒为何依然重复出现?或许有人认为是食物总量不足,但更重要的是包括税收在内的分配制度出了问题,一些人所得过多,而一些人所得严重不足。因此,对贫穷和饥荒的克服,在社会经济层面就是一个不断追求公平、正义的历史进程。作者在写作此书时,世界刚刚从经济大萧条中走出来,他意识到危机背后严重的收入分配不公,他也相信这场危机是一场“争取工作权利和吃饭权利的斗争”。 

确实,大量疾病来自于自然环境的变动,但至少同样的疾病是“人为”造成的。中国历史上的“裹脚”和西方历史上的“束腰”,都是对女性身体的严重摧残,引发了跛足,呼吸、消化和循环器官的种种疾病,当然还包括抑郁症、昏厥和痉挛。对这些陋习的抗争,是近代启蒙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女性艰难地赢得了与男性相对平等的地位。此外,随着19世纪工业化的快速发展,人为造成的疾病更为频繁地出现,这包括采矿业、化工业中的毒气和烟雾污染,还包括种类繁多的职业病和霍乱,这些都导致死亡率大大提高。马克思对这一时期的描述是极为负面的,但如果从一个更长的历史镜头来看,这些疾病催生了许多新制度的产生,比如“定时工作制”、“公共卫生法”、“劳动法”、“工伤事故赔偿”、“定期体检”、“妇女产假”、“雇主责任法”等等。那些在机器轰鸣中陨落的生命是令人悲痛的,但为了应对职业病而出台的种种制度,着实是让当代人受益的。  

西格里斯特在书中提出,“医学本质上是一门社会科学”。因为,医学不仅包括治疗环节的专业技术,更包括帮助病人确立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历史上,对病人特别是传染病患者的歧视几乎是公开的,古希腊认为“健康才是至善、生病则是劣等”,生病等同于在人格上对你的否定。宗教神学出现之后,开始倡导对病患者的“拯救”,号召他们跟随主的脚步。而到近代以后,社会更多是基于“人道主义”的理念照顾病人,这一连串的观点差异体现出文明的发展和变动。不可否认,现在对病人的排斥和歧视并未完全消失,这需要我们在思想和哲学层面进一步思考和解放。

二、疾病与上层建筑

疾病如何影响上层建筑的演变,书中提到两个有趣的视角:一是公共医疗体系;一是法律制度。疾病不是“私事”,而是“众人之事”,政治的内涵即为“管理众人之事”。新病症的出现提供了新案例和改革动力,推动上层建筑的不断变革。    

首先,疾病特别是流行病,是对社会整体动员能力的巨大挑战,其难度不亚于一场战争。而疾病过后,政府在公共卫生体系的改善上需要发挥核心的作用,卫生部门的地位也会相应地提高。西格里斯特认为,公共卫生的效果将取决于两个因素:一个是医学科学的现状;一个是政府主流的政治哲学。前者决定了我们对疾病了解多少,而后者决定我们的行动是否有效率。因此,公共卫生领域始终包含对权力应“集中”还是“分化”的争论,自由主义哲学和集中主义哲学在卫生议题上如何求得共存,这也是一个值得不断思考的话题。

其次,疾病对于法律的贡献,除了上面所提到的劳动法之外,还有很多新兴的议题。比如:越来越多的犯罪者声称自己患有“精神疾病”,那么他们是否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法律责任?这成为一个愈发重要的社会问题。这使得医生拥有越来越大的权力,而我们只能相信医生的职业道德和良心。另外,“安乐死”也是一个重要的议题,它涉及到病理、伦理、法律的交叉领域,能否落实到法律条文中,需要持久的讨论和经验的累积。    

在这一部分,我们看到医生在其中拥有的巨大权力和最终解释权,当然这也包括在历史上发挥医生职能的巫师和传教士。疾病赋予他们权力,社会也要对他们的权力予以限制。由此,我们看到历史上种种医师考核制度、行医资格制度、保密制度的产生,这本质上也是对医生权力的制约。  

三、疾病与文明的兴衰

历史上有许多令人惊艳的古代文明,但大都戛然而止,现在的希腊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希腊,现在的埃及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埃及。对于文明的兴衰,历史学家们已给出了不少解释,但西格里斯特在本书中却格外强调了“疾病”的作用。  

当然,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中世纪欧洲的黑死病,据说导致了4000万人口的死亡,使欧洲损失了一半人口,动摇了宗教、社会、政治、经济的基本结构。大家开始意识,宗教和神学并不是万能的,上帝也并没有来拯救他们,他们只能自救。因此,纵欲思想、人文主义、自由主义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来。而劳动力的极度短缺,也使得蒸汽机和工业革命最早在欧洲出现,使得西方一跃成为世界的主导力量。但可悲的是,任何一场灾难都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这一次他们选中了经济富足的犹太人,反犹主义也自此发展到了高峰,其政治后果一直持续到现在。   

其次,作者还提到了《疟疾与希腊的历史》一书,分析了希腊文明戛然而止的根本原因:即疟疾的肆虐,特别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疾病导致希腊人难以进行哲学思考和创作,西方文明史上最灿烂的篇章就此转瞬而逝。这种说法的可靠性已很难考证,但疾病对文明的破坏性作用基本上是无疑的。伊斯兰教的兴起和罗马大规模瘟疫的爆发关系密切,拿破仑战争的失败与斑疹伤寒的爆发密切相关,此类案例不胜枚举。因此,医疗人员越发作为一种“战略资源”受到重视,一些军医部队也陆续建立起来。

四、疾病与哲学

西格里斯特认为,医学绝不仅仅是一门科学或手艺,而是某一时期学术发展的组成部分,也代表了人们的世界观。当神秘主义哲学占据主导地位之时,所谓的巫师医学和宗教医学独霸天下,巫师、教会和国王都被视作具有消灾解祸的能力,似乎在他们的抚摸之下就可以恢复健康。   

之后,希腊哲学的兴起带动了人们对于“病因”的思考,其中希波克拉底的贡献尤为巨大。他的四种体液论把“血、痰、黄胆汁、黑胆汁”视为最重要的四种元素,四者比例得当则身体健康,否则就招致疾病。后来者在此学说基础上不断发展、更新,构成了之后一千多年西方医学哲学的基础。当然,中医的《黄帝内经》也包括大量哲学思辨的内容,如阴阳、脉象、经络、病机、运气学说等等。两者反映了东西方哲学的不同视角,当然其中也有不少交汇处。  

然而自近代以来,医学慢慢与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画上了等号,哲学也常常被扣上了神秘主义和非科学的帽子。但作者在书中启示我们,“如果不想仅仅做一个狭隘的专家,就必须以更宽阔的视角去看待医学,必须知道医学在我们的知识体系中所占据的位置。”确实,现代医学发展的时间并不长,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和未知的现象,当面临“未知”时哲学和思辨的力量就显得格外重要。神秘主义与理性主义的融合在医学发展中的作用同样十分重要。

西格里斯特在书中向我们揭示,医学是一门手艺,也是一门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和哲学。它与人类文明的进步密切相关,也与每个人的一生紧密相连。文明的进步已经使我们面临的危险大大减小,但对此仍不能掉以轻心,公共卫生在大量发展中国家仍处在较为落后的水平。更重要的是,贫穷与无知依然是致病的主因,医治贫穷、推广教育,依然是人类社会需要补修的一门课。

作者介绍

姚锦祥: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发展中国家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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